“豢暗卫,掌密谍,这般手段……”宋敛忽将人抵在车壁,鼻尖相错。
“在这吃人的世道挣出血路,你得剜去多少血肉?”
贺愿仰颈望着近在咫尺的眉眼,眉眼弯弯。
“不过是一副破身子罢了,若是能给七千白袍军平反,倒也不枉我演这么一场戏。”
七千冤魂在渡军峡哀嚎,总要有人把修罗道走成通天途。
看着坐在对面宋敛摩挲着指尖玉箫,贺愿没来由的想起方才说的初见。
玄武国。
“阿愿!”华系舟扑到案前,狼毫笔尖的朱砂在书页上“置之死地”四字处洇开血痕。
“这次真要挨板子了!”
贺愿慢条斯理的合上《六韬》,又取出锦帕示意华系舟擦擦额角的细汗。
“可是又烧了礼部新呈的《万寿图》?”
见对方疯狂摇头,贺愿又道。
“那便是玩叶子牌输了陛下珍藏的残卷?”
“比这要命百倍!”华系舟扯着贺愿的袖角便把他往外面拽。
“母后前年生辰,父皇亲手绘制的玉碟,被我给摔成了八瓣!”
“现在母后派人要把我抓回去。”
“我这小庙哪有你藏的地方?”
贺愿反手扣住华系舟腕间跳动的脉搏,唇角笑意如墨化开。
“你倒不如去找宵宵。”
“宵宵姑娘此刻应当在百雀楼刚奏完今日的曲。”
华系舟恍然松了力道,却仍攥着那片云锦衣袖:“那还等什么?”
第14章
暮色初临,八角宫灯在朱漆廊下次第点亮。
小厮躬身挑开垂珠帘,将两位贵客引入三楼的暖阁。
屋内浮动的蔷薇香气扑面而来。
“宵宵!”华系舟撩起门帘,腰间玉珏撞得叮咚作响。
案后的女子指尖悬在七弦之上,烛火为鸦青鬓角镀了层金边。
“殿下?”
琴弦在指尖迸出清越颤音,宵宵起身时裙裾旋开半朵芍药。
“贺公子。”
她屈膝行礼,目光掠过华系舟身侧少年时,腕间银镯轻轻碰在琴案上。
贺愿颔首回礼,指节抵住唇畔闷咳一声。
“你这百雀楼首席乐师,见着我都不及见贺愿殷勤。”
华系舟大大剌剌倚坐在湘妃榻上,随手捞过桌上的金钗把玩。
“听说你新编了一支曲子,特地过来听听。”
“殿下又在说笑。”
宵宵提壶添茶,盏中腾起热气如雾霭。
“不过是些先人诗词……”
她忽然止了声,望着贺愿端茶时滑落的广袖,唇角抿出浅浅梨涡。
“殿下若真想听,奴家便献丑了。”
七弦琴在青玉案上泠泠作响,宵宵的嗓音似雪水漫过蔷薇。
唱到“不及黄泉”时,琴声陡然转急,她抬眼望向始终垂眸观茶的贺愿,尾音颤如风中秋蝉。
“好个‘不信皎日,不渝此誓’”
贺愿抚掌轻笑,放下的茶盏中荡起涟漪。
宵宵慌忙按住犹自震颤的琴弦,耳尖红得快要滴出血来:“贺公子当年一曲《秋风词》如今还余音绕梁,何苦取笑奴家……”
“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华系舟突然搁下茶盏,溅出的茶水在案上洇开深色痕迹。
“阿愿你来弹一曲,正好……”他话未说完,宵宵已抱着琴往旁边挪了半尺。
贺愿指尖抚过琴身,忽然低笑:“那便取《越人歌》吧”
他信手拨弦,宵宵望着他修长手指在七弦上翻飞,恍惚间竟将“山有木兮木有枝”唱成了“心悦君兮……”
贺愿指尖音律错了一弦。
宋敛就是这个时候从翻窗而入的。
广袖扇灭了数支蜡烛,华系舟猛然站起身。
“何人?!”
宵宵于黑暗中想拉住贺愿的衣袖,却扑了个空:“贺公子!”
檐角铜铃骤响,她追到窗前时,正见宋敛揽着贺愿没入夜色,玄色大氅展开如垂天夜翼。
月华照亮少年最后回望的眼,那里面盛着的,是宵宵从未见过的、淬火般的清醒。
贺愿的思绪被宋乘景敲击车壁的声音打断。
正在小憩的宋敛抬起眉眼,嗓音还有些许低哑:“进来”
北风涌入马车,宋乘景躬身入内。
双手翻飞,在空中划出冷硬的弧度。
贺愿虽辨不明那些手势,却能清晰感受到宋乘景绷紧的下颌线条里透出的凝重。
宋敛忽然轻笑一声,从腰封后抽出那管从不离身的玉箫,玉色映得他眉眼愈发深邃。
“云州那帮老东西,到底还是把灾民逼出来了。”
“让后面的裴郁去处理,现成的金羽卫,不用白不用……”
话音未落,远处隐约传来孩童啼哭。
宋敛蓦地扣紧玉箫,指节泛起青白:“等等!”
他扯过玄色大氅时,白芷气息在车内翻飞。
“那群蠢货怕是要把老弱妇孺当叛党砍!”
暖炉被重重搁在紫檀案上,贺愿已然披好鹤氅。
“我同去。”
“总得有个天潢贵胄跟着,省得你被捆了喂王八。”
贺愿分明是在学那日宋敛在紫宸殿上漫不经心的腔调,可眼底的寒霜却是比车外雪花还要冷上三分。
宋敛挑起车帘,朔风卷着雪粒扑在面上。
积雪在二人靴底发出细碎呻吟。
三十步外,金羽卫的玄铁陌刀已架成人墙,寒光映着流民青白的面容。
裴郁端坐在马背上,身上玄色披风猎猎作响。
“二百一十七人。”
宋敛声音浸了冰:“老先生不妨说说,拨给云州的赈灾粮,怎么喂出了你们这副饿鬼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