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的眼皮一颤,不作声了。良久,他别开视线,举起杯子,和裴野碰了一下。
“你也挺不容易。”沈辞说。
“沈先生您很善良,”裴野说,“您不怕我编造一个可怜的身世骗您?”
沈辞嘴角扬了扬,乜他一眼:“一周前审查那天,我看出来你和其他新党人不太一样。所有人都忙着给议会下马威,可你没有,你根本不在乎这点权力。”
“这您就错了。第一,我是个伪装和骗术的高手,准确来说组织上台前我就是靠这个生存的。第二,我接下来还有很多要做的事,不管哪一件,都得靠自己向上爬,用资源和权力换取。”裴野说。
沈辞瞭了他一眼,撇撇嘴:“这倒也对,很多骗子一开始都会像你这样摆出一副敞开心扉的嘴脸……不过,像你这么口无遮拦的战术,倒还不算让人生厌。”
裴野没有接过话,呷了口酒,放下杯子,十指交叠搭在桌上:“沈先生今天为什么看起来不大痛快?”
“老子在议会就没痛快过,”沈辞冷笑,高脚椅转了个角度,侧倚着吧台,“会开来开去都是内斗,改善民生、发展教育的提案一个也不通过,这份钱我挣着亏心。”
“这话您可别到处乱说。”裴野笑道。
沈辞懒懒地歪在吧台上:“怎么,弄死我?他们不敢……老军部我照样指着鼻子骂,他们还不是乖乖让我做他们的技术指导。”
说完,他细细打量了裴野一会,突然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来这‘解压’?”
沈辞抱着不能让自己口头落了下风的念头随便探听一问,却有点惊讶地发现,一直算得上情绪内敛的青年居然眸光一黯,垂下眼帘。
“我想挽回一个人,”裴野的声音轻得快要淹没在远处的山呼海啸中,“可我知道我不配了,因为我正是他苦难的源泉。”
沈辞愣住了。
五光十色绚烂如霓虹,青年低落的眸光却犹如坠落的流星般惹人注目。
“为什么?”
沈辞问,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意指什么。裴野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以前太幼稚了,以为像个鸵鸟一样对世道充耳不闻,战火就烧不到自己身上,我们也可以一直安然无恙地待在彼此身边,”裴野无力地弯了弯唇,“我真是个掩耳盗铃的白痴,只会让他一遍遍失望。”
酒吧喧嚣不断,可这个小小的角落却与世隔绝般安静。
沈辞张了张嘴,他似懂非懂,因而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
他平常满口时事,说什么都是一股说教味,实在不擅温情,憋了一会磕磕绊绊道,“虽然不知道这是你什么人,不过只有强者才能惩恶扬善,你想要拯救别人,首先就得自己走上正路。”
裴野怔了怔,抬头看着沈辞,喃喃地重复道:
“走上正路……是啊。”
他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将酒杯放下,从吧台上拿过酒保记单的纸笔,写下一串数字,撕下那页纸。
“您的话确实让人醍醐灌顶。沈先生,受教了。”
他把纸和酒钱压在沈辞酒杯底下,拎过外套站起身。沈辞伸出手:“你干嘛?”
“这是我的电话,”裴野转身向门口走去,吊坠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光,“沈先生,有空可以打给我。”
“我为什么要打给……”
“你会有需要打给我的这天的,”裴野回头对他扬起唇角,“而且沈先生别忘了,您还欠我一杯酒的人情。”
*
“血鸽同志,按照纪律您必须登记——”
“担心我串通□□?是我抓他进来的,你不知道?”
门口的女护士愣了愣,眼神一阵乱飘,不吱声了。裴野本就长相冷峻又富有攻击性,不苟言笑时的模样不比那雷厉风行的裴参谋长逊色,让她不由得胆寒。
“小王,让血鸽同志进去吧,没关系。”
走廊里一个有几分熟悉的男声传来,裴野回身看去,意味深长地一笑:“胡杨。”
胡杨正是裴初的下属,也是当初炸毁安全屋、逮捕傅声的那个人。男人从阴影里走出,一身黑色制服外头不伦不类地套着肥大的白大褂,身上沾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脸上却毕恭毕敬的。
“参谋长让我看守猫眼,”胡杨笑着,“血鸽同志自然不需要登记,请进。”
裴野眼神暗了暗。
自傅声被关进首都这家精神病院“治疗”已有整整十天,这十天里他偷偷来探望傅声无数次,就是怕裴初发现自己来过,可没有一次不被医院的人拦下。
胡杨嘴上说着不需登记,可有他在就没什么两样,裴初依然会知道。
“那多谢胡杨大哥。”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完,不愿再多给外头的人一个多余的眼神,进了病房,砰的关上门。
可刚一进门,裴野的脚步便硬生生止在原地。
这病房大极了,苍白空旷,角落堆着许多他不认得的仪器规律地滴答作响,仿佛那种重症病房给病人维持体征的监护仪器。
被医疗器械簇拥着的病床中央坐着一个人影,裴野一眼便锁定了他。
眼神落下的一刹那,心却在悔恨的余波里震颤起来。
裴野眉眼间的痛苦几乎无以掩盖,喉头哽了哽,对床上的人出声唤道:
“声哥?”
傅声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像一幅被钉死的蝴蝶标本。
十几个日夜没见而已,可傅声却肉眼可见地憔悴,整个人毫无血色的苍白,穿着浅色的病号服,整个人仿佛连颜色都消褪得淡薄了,头发也更长了一些,发梢已经熨帖地垂搭在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