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榜单公布那晚,璃听着赌徒们为这个少年争论不休,听着关于这个少年的一切。璃这才得知,这位少年天才隐居竹林,与姐姐一齐修行,从不与外人接触。
押注的铺子灯火通明,人群热闹得让璃有些喘不过气。璃记得那些人在争论,说这个少年若是再等五年,定能进入五十名。
璃心生触动,没有犹豫,把所有家当押在了五年后的承天榜上。
那些赌徒皆道她疯了,说她从未见过这个少年,怎么就敢押下如此大的赌注?
可璃信。她莫名信。
然而,令璃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清晨,时奕的名字,突然消失在承天榜上。
榜单从未无故删去任何名字。名字的消失,只有一个可能——
名字的主人,已经去世。
一夜间输掉所有家当的璃,自然不信。她去问,去找,去打听,始终没有答案。可不找到答案,璃死也不能安心。
时幼听到这里,不自觉看向璃,眼中的歉疚,被压在沉甸甸的痛意之下。
“你想知道时奕是怎么死的吗?”
时幼问完,转身,指向身后的门口。
那里被擦得异常干净,连缝隙间的灰尘都被清理得一丝不苟。但仔细看,木板的缝隙间,仍有深褐色的印痕,嵌在木纹之间。
“我的弟弟,死在这里。”
时幼语气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八岁那年,我与时奕,被师傅带回至这里。师傅带我们极好,待我们如亲生骨肉,教我们武艺,护我们周全,因此,这里,是我们以为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
说着,时幼深吸一口气:“可当时奕的名字,消失在承天榜的那个夜里,我的弟弟,被我们的师父,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杀死在这里。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这世间最锋利的刃,永远藏在最温暖的怀抱里。”
璃捧着碗的手猛然一抖,汤水洒在桌面上,她却浑然不觉,低声喃喃:“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理由?”
“天命。”时幼收起手,转过头,冷静地看向璃。
璃的声音骤然拔高:“就为了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
时幼点了点头,想起门缝间的暗痕,低声道:“是啊,就因为这个理由。”
雨声未停,打在屋檐上,像密密的鼓点。时幼抬眼,看向灰色天幕下那未干的屋檐水痕,轻声道:“所以我来了,我想告诉那个人,我不止没死,我还会在承天榜比试那日,亲手,让他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让他也死得,冠冕堂皇。”
时幼看似冷静,可声音里,却明显藏着压抑了一整年的怒气。
璃的长发猛然一抖,紧接着又失落得垂了下去。忽然,璃抬起头,长发间露出一只眼睛:“我也想参加承天榜比试,与你一起杀死那天杀的,可我……不行。”
璃的声音一点点哑下去。
时幼看着这样的璃,站起身,朝着璃走过去,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手掌落下的瞬间,时幼脑海中,蓦然浮现玄霁王抱着自己熟睡的模样。那时的玄霁王,似是睡不安稳,眉头微蹙,而自己,也曾这样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着一个梦中惊醒的孩子。
这个念头只是一瞬,时幼很快将玄霁王熟睡的面容压下去,转而问道:“为何不行?我看得出来,你也是修行者,为何你会觉得自己不行。”
璃没有立刻回答。
她垂下头,长发滑动间,将她的脸遮得更严实了。
片刻后,璃的声音透过那层厚重的头发传出来:“我看你是个好人,所以,我也不想瞒你。但你真的想知道吗?”
璃抬起头,透过长发间的缝隙,露出那双妖异的眼睛,目光犹疑又带着几分怯懦:“我怕,你会害怕。”
时幼有些无奈。
璃这副模样,一头长发,将脸遮得严严实实,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吓人?
可时幼终究没说出口,眼前的女子虽然怪异,却让她莫名觉得心生怜意。于是时幼轻声道:“我想,我不会害怕的。你可以告诉我。”
璃的发丝颤动不已,似是内心正在挣扎。片刻后,璃抬起手,伸向自己的后额,将遮住颅后枕骨处的长发,缓慢拨开。
时幼本以为自己已准备好,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璃原本应该饱满的后额,被人硬生生剜去了一块。
凹陷的部位肌理粗糙,上面覆盖着一层发亮的薄膜,其间甚至还能看到细小的、暗紫色的血管,血液停滞在那里,似是永远无法再流动。
璃仿佛感受到时幼的目光,低哑着声音问:“很吓人吧?”
时幼下意识想说不会,却觉得这话未免太轻飘,于是道:“谁对你做了这样的事。”
璃松开手,长发垂落,掩住了那碗一样大的伤口。
半开的小窗里,几缕雨线倾落室中,溅起微凉水珠。
湿气顺着缝隙钻进来,璃望着被水渐浸的地面,水光流动间,仿佛在其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璃记起,自己身居鬼域之时,便被视作众目嫉妒的焦点,美丽成了她的罪名,无数女鬼嘲笑她,欺辱她,甚至抢走了她的鬼铃。那些恶毒的目光,至今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璃记起,自己踏着满地泥泞逃入人间,以为能找到转机。还好,她遇到了几个修行者,他们说,她这样的鬼物,若能修行,也许能改变命运。
于是她废寝忘食修行,直到圣瞳点亮的那日。
那日,亦下着大雨。
白色的光芒破开雨幕,有人立于光中,声音带着温柔的怜悯。那人告诉她,所谓鬼物,是瑕疵,是错误,是不被允许生活在这世间的。说着,那人弯下腰,温柔地剜去她的后颅。尝试护住她的修行者逐一倒下,她找准机会奔逃出来,却再也不是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