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霁王目光微动,没有立刻答话。他抬起手,修长的指尖,拂过绣着金纹的衣领。
他缓慢拉开衣领,露出颈间一枚血色的坠子。
那坠子,晶莹如血,形如圆珠,珠中隐约有光流动。
“这不是深坑。”
“这是一方小世界。”玄霁王回答。
时幼望着那坠子,忍不住凑近望去。
透过那红色的坠子,她仿佛真的看见了什么——城墙、街市、层楼叠影、玄霁王,与她自己。
时幼瞪大眼睛,她无法想象,那小小的坠子里,竟藏着一整座城。而这座城,竟藏在这坠子里。
然而,与此同时,她也亦察觉到,她与玄霁王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过分。
他的身上,除了那好闻的雪松香气,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本能之味,让时幼觉得……不大自在。
时幼喉咙微紧,向后退开半步,站直身子:“那你为何要将鬼域,藏在一方小世界里?”
玄霁王低头看了她一眼,反问:“你可知,何为鬼物?”
时幼认真想了想,说出就连黄口小儿,都知晓的真理:“所谓鬼,不过是死后不散的魂,怨恨化形,游荡人间罢了。”
玄霁王淡然吐出二字。
“错了。”
“那依你所言,何为鬼?”
“所谓鬼物,是规则之外的弃子。”
时幼凝神聆听着,从玄霁王简短的话语中,逐渐拼凑出,一个令她惊讶的真相。
鬼物竟然并非游魂恶灵,而是那些,原该投生的生灵——
或为人,或为妖,或为兽,甚至可能为神,只可惜,在轮回的某一环,因天神的疏漏,它们的投生出现了偏差。
它们本该成为生命,融入天地。
但因命运的偏差,它们生而不完满,或缺少身体,或丢失了灵魂的一部分。
因此,它们既无法遵从规则,也不被世界接纳。甚至,无法被归类到,任何一种生灵之中。
人界将它们视为怪物,妖界厌弃它们,神界更认为它们的存在,是在嘲笑他们的失误。于是,神界给了它们一个定义——
鬼物。
又名,瑕疵,错误。
因为是错误,所以,必须要被彻底抹除。
玄霁王说得轻描淡写,但时幼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掩藏在平静之下的重量。
“所以,你为了容纳这些错误,造了一方小世界。”时幼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本王并非施恩,”玄霁王语气淡漠,“天界懒于承认自身的过失,便将鬼物斥为错误。”
“但在本王看来,它们并非罪孽,而是生灵。生而无辜,不该因这天地的高傲而背负罪名。”
时幼有些意外,但也毫不避讳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外:“既是天地不容之物,你却执意容留,这恐怕,不只是出于怜悯吧?”
玄霁王眸光微敛,似乎有片刻的意外。但很快,那份意外,又转为刺目的高傲:
“本王容它们,不是慈悲,而是为了告诉那些自诩为神的无能之辈,他们的过错,本王可以修正;他们弃之不顾的,本王亦能守住。”
时幼认真听着,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问:“那既然如此,为何不把百鬼山,以及山上的那些鬼物,一并收入这小世界里?”
她说到最后,就连自己也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百鬼山上的那些鬼物,无声无言,无思无智,与这里的鬼民相比,它们才更像天地遗弃的废料。
玄霁王的声音像是直接落在了时幼的思绪上,肯定了她的猜测:“它们不适合生活在这里。”
“稍有些灵智的,已经千风被收进鬼极殿,成为鬼奴。至于那些连形状都没有的,它们不需要规矩,也无需归属,而百鬼山,就是它们最好的容身之处。”
时幼疑惑道:“可你这样与天命作对,就不怕百鬼山被天地铲平?”
“本王被封印五百年,它们只敢看,却不敢动。这,便是最好的证明,亦是本王对这天地的回答。谁想染指百鬼山,不如,先问问自己命有多硬。”
时幼抬头,看着他的侧影。
玄霁王说这番话的时候,平静得近乎超然,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重量,将天地碾得矮了一截。她竟觉得,这个人的身影,似比平时更高大了几分。
这样的他,也会被天命视作错误吗?
但她自然不会将这想法说出口。
时幼垂下眼,掩住了那一瞬的思绪,声音不疾不徐:
“你好像很讨厌神明。”
“你好像也很讨厌天命。”
玄霁王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回应。
时幼听到天命二字,脑中浮现出云倾散人的脸。
天命,让人的意志,变得毫无重量。它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人们心甘情愿地跳下深渊,最后再将一切归为所谓的命中注定。她亦是如此,被云卿散人,视作该被修正的错误。
可事在人为,哪有什么错误可言?
风起了,一片残叶被风托起,在半空中翻飞着打了几个旋,飞来飞去,落在路边的一个摊位之上。
那摊主是个长角鬼,头顶两根尖锐的骨角,每根手指都尖长锋利。它手里握着一根糖针,正在仔细雕刻一个糖人。而那片残叶,刚好轻飘飘地,贴在了一个刚做好的糖人表面。
它停下了手,抬头瞥了那片叶子一眼,伸出那双覆盖鳞甲的手,捏起残叶扔至一旁,又低下头,仔细拂去糖人表面的痕迹。
那些糖人被插在竹签上,静静地排成一列,随风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