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他那双浅棕色眸子对上,四目相接,顾九一时恍惚。
她起初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甘愿过得跟苦行僧一样,每日除了练剑修行就是练剑修行,似乎活着的意义就仅限于此,古板又执拗说话冷冰冰的,毫无半丝生活乐趣。
某次她曾问过顾启明,小菩萨这人都没有半点别的喜好乐趣吗?怎么日日只知晓练剑修行,像锻造兵器一样对待自己,简直是在自我惩罚。
顾启明那会儿没说话,只笑了笑,拨弄着手中的那束鸢尾花,良久他缓声道。
“的确是在自我惩罚。”
她那时才第一次知晓沈朔的过往。
妖兽突袭,他父母为将其封印双双死于爪下,独留他一人活下,那时他不过才六岁。
彼时的玄天宗权利交错复杂,作为宗主留下的唯一血脉,尚未走出失去双亲的阴影,又被推挤在权利漩涡的中心,人人都想要他死,却又窥探着他体内那枚金丹。
各方势力制衡尔虞我诈,谄媚与觊觎相缠,囚禁与谎言交融,似乎他的存在就是错误。
她从未想象过沈朔那样的人,竟曾经失语过一段时间。
后来沈淮川回来了,肃清一切污秽,将他救了出来。
沈朔生了一场重病连日高烧昏迷,曾经的所有鲜活生命力似乎都被那场病燃尽了,只余下了超出年龄的沉稳。
他的生活只剩下练剑修行,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活着。
至于旁的一切,似乎都同他父母一并死在了妖兽袭击的那日。
顾九收回思绪,笑着看向沈朔,声线轻柔。
“小菩萨,答应我个事呗。”
“从这里出去后,你可不可尝试着开心一些。”
她想了片刻,微微歪头垂眸笑了笑,略带歉意道。
“好像有些为难你了。”
那些过往所造成的伤害都曾真切发生过,她没有走过他过往的路,只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在旁观看却都觉得难捱,更何况是当事人,要求别人放下的确算是为难了。
“或者……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呢?譬如说成为像你娘亲他们一样惩恶扬善斩妖除魔的修真名流?就当是带着我那一份……”
沈朔眉间紧蹙,视线落在她指尖集聚的灵力上,某种猜测逐渐明晰,本就虚弱的气息此刻愈加凌乱。
他试图制止,可深受重伤的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法反抗。
“顾九你要做什么,不可以!”
他出声叱责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九将她体内所有灵力倾注在掌心,强行冲破打开了面前幻境的一角,用力将他推了出去。
体内的灵力瞬间见了底,没有灵力维持,那道撕裂的缝隙再次合上,没有多余时间令她一同出去,或者……
她本来也没想着出去。
那抹黑暗彻底消失前,只能看见幻境中那人手执残刃,缓声道。
“你救我这么多次,我也该还了。”
“我师父没了我还会有别的弟子,不会有人为我的死流一滴眼泪的,可你不一样……”
末尾的字眼吞没入无边的黑暗中,只有冰冷的池水自足底蔓延开来。
顾九握着手中早已断了一节的剑刃,卷刃的刀锋直指前端。
黑暗中蛰伏的泼墨身影倾巢而出,大面积的墨色深影向顾九袭来,瞬间将她吞噬囚入水中。
池水涟漪逐渐变淡,直至归于平静,镜面上的人影消失,仅剩下穹顶那轮圆月,一切皆回归本初陷入沉寂。
良久,却听得极轻微一记‘嘶’声。
渐渐的由远至近,细碎的声音集聚在一起愈发清晰,平静的池面正中不断震荡,力量自中心向四周发散扑至镜面上。
几乎是一瞬间,伴随着利刃劈开池水的那刻,幻境中林立的所有镜面自底部碎裂,裂痕向上蔓延最终引爆整个镜面。
无数镜面碎屑在月光的折射下,投映出清冷璀璨的光辉,裹挟着那道黑影,二者发了疯般向顾九手中那柄长剑奔去。
黑雾缭绕,寒气凌冽,片刻后周遭再次安静下来。
顾九垂眸看向手中的长剑。
那柄原本碎掉的断剑此刻彻底变了模样。
繁丽复杂的雕刻纹路,镶嵌粹满璀璨星光的剑身……
亦如方才被困入黑暗中时,继续蚕食吞入她的血液。
借着幻境中的月色,顾九这才看见自己身上几乎没一处好地方,太多疼痛涌来近乎令身体麻木。
她来不及顾及身上的伤口,屏息凝神间,双手握住剑柄奋力挥下。
黑暗中火光迸溅,在最后一次的落剑挥下,双手被冲击力撞得发麻失力,长剑脱落向旁边力跌去。
却见面前的幻境隐隐露出一道缝隙。
渐渐的裂隙越来越深,越来越宽阔。
顾九没有犹豫,立刻越过缝隙逃了出去。
温煦的阳光照耀着身上,驱散去幻境中沾染的阴冷潮湿,鼻息间是草木的清冽香气。
顾九杏眼睁大,嘴角笑意张扬,展臂高呼道。
“我出来啦!”
然而还没高兴过一秒,身体踉跄失了力气,险些嘭的一声跌跪在地,还好被沈朔扶了一把。
她兴奋地看向沈朔,下巴高昂耀武扬威地说道:
“小菩萨,这次是我赢了,我厉不厉害。”
却见面前那人看向她,她无法准确的用一个词描述那是一种是什么目光,可却莫名觉得面前这人似乎心情有些低落。
沈朔他……因为自己而伤心……
顾九低头看向那少年的手,无数道因为冲击力而裂开的伤口向外淌着血,原本白皙修长的手此刻近乎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