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行,以命换命。
彼时烽火台上飘荡的影子,甚至都不是一个人。
而是她曾经穿过的月色狐裘,漂亮裙裾。
知道她自幼爱娇,爱美,裙裾上的孔鸟图案,都是他亲自吩咐辛嬷嬷命绣娘们针针细致。
可也正是看到那裙裾的刹那,江揽州已经疯了。
此刻一身染血的战甲。
他终是单膝跪地,撑着长戟才勉强没有倒下。
除去方才那支弩箭,他左肩和腹部也被箭矢贯穿。
手臂、肩背、腰侧、则全是凛凛刀伤,严重处深可见骨。
脚下尸横满地,不断踉跄着,薛窈夭踩着血水,踩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狄人尸体,不知被绊倒第多少次,才终于扑到他面前。
“抱歉,阿窈。”男人原本伸着一只手,想要接住她,可姑娘趴摔在他的三步之外。
“是夫君没保护好你。”
曾经地下暗室,宝欢搜罗的那些被揉皱的纸团。
她曾看到他在上面,称呼她“吾妻阿窈”。
除此之外,这还是第一次,江揽州不是唤她王妃,也不是薛窈夭。
而是很轻的一声。
阿窈。
他说抱歉,没保护好她。
她却什么都顾不得,张口便是声嘶力竭的,“来人,救命啊!医师,要医师,医师在哪里……”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也朝他伸出手去,想碰他,想抱他。
可目及之处全是血色。
手上沾到的,眼中看到的,鼻腔嗅到的,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猩红血色。
“不要,你不要流血,不要再流血了,江揽州,为什么一直流血,求求你不要流血了,会死的,我不要你死,怎么办,怎么办,救命啊,好疼,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想用手去堵他胸口源源不断流淌的血。
可他身上那么多伤,战甲都被划破了,她想扶他起来,却根本不敢,生怕哪里一个拉扯碰撞,他就会粉身碎骨。
“怎么办,怎么办,来人,来人啊,求求你们,救命啊……”满口铁锈,她跪在血泊里声声绝望,颤抖不止。
却听得头顶很轻的一声,“别哭,阿窈。”
“别害怕。”
抚上她脸颊的手,被她一把握住。
可惜泪水模糊视线,她看不到他眸光很静,像破晓时分的天幕,看不到他瘦了好多,下颌都长满胡茬了。
她以为他会向她保证,他不会死。
可他说的是,“夫君做到了,大赦天下。”
记忆里,江揽州的声音从未如如此虚弱,好似一阵风就能化作齑粉,“从今往后,阿窈不再是戴罪之身。”
“别说对不起、谢谢你、恩情、交易一类的话。”
“情出自愿,事过无悔。”
“凡事行之所往,不过心之所向……”
爱一个人。
就总想为她做点什么。
她自幼众星捧月,鲜衣美食,绫罗玉器,奴仆成群,她生来就什么都有。
故而这年,江揽州自知给出去的,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可那么骄傲的小孔雀,把初夜都给他了,还一直很乖地予取予求,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就为哄他开心。
他总得送她些什么。
他始终记得,这年她来时,他端得高高在上,可连茶水泼在身上,世界都好似有斑斓焰火炸开。
理智在叫嚣着报复,要她在自己掌中寸寸枯萎。
可澜台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忍不住在书房亲吻了她。
“医师马上就到,陛下万万撑住!”
混乱之中。
玄伦和穆言都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了。
没能注意到他们嘴里唤的不是主子、殿下、或王爷,而是“陛下”。薛窈夭只一遍遍翕张着唇,一遍遍伸手又不敢真的触碰,耳鸣目眩又全身发麻,她甚至无法听清他嘴里在说些什么。
只能发出幼兽濒死般的声声哀嚎,一遍遍央求他不要流血,“求求你,江揽州,不要再流血了,我好疼,我好疼啊,我好害怕,你不要说话,求求你不要再说话了……”
回应她的。
是一声很轻的嗯。
江揽州眼中泛潮,渐渐视物不清,却依旧静默注视着她。
染血的手掌被她汹涌的泪水打湿。
还是第一次,他的小孔雀如此伤心狼狈。
这年来到他身边,她好像总是在哭,眼睛总在下雨,泪水远比笑容多。
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枯竭,流逝,江揽州不舍得闭眼。
有很多话想说。
可细数前尘过往,爱恨是非,许多东西都不重要了。
他曾经固执地想要公平,强求她将他放在心上,哪怕自损一千,也要留她八百,即便南下之前,那些揉皱的纸团,依旧蕴着他的伤情,执念,痛辱,不甘。
就像那句江揽州爱你,但永不屈服于你。
可其实到后来,熬过南下途中,那些思念的夜,一朝得知她被叛贼掳走,落入狄人手中。
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事情,一如先前城楼上飘荡的裙裾,他宁愿她从未来到他身边。
他想她活着,想自己赶回北境时,她尚且完好无损,没被任何人欺负。
至于她心里究竟爱谁,又或爱谁更多。
真的,没关系。
看到她的那一刻,江揽州才知某些时候。
原来虚惊一场也是种恩赐。
想告诉她,自己生来父不详,母亲走得早,心和身体一样,从来没有容身之所。即便后来功成*名就,被天家认回,端的是战功赫赫,满身荣耀,可他始终觉得,自己一直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