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黑莲,现在居然还有点良心了?
但眼下她心有旁虑,顾不上思索那么多,便出言道:“我们快去找莫离姐姐吧。”
宋怀砚伸手朝前方指了指,言简意赅:“在那边。”
宁祈怔愣一下,旋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废墟再往远处的江畔,一道清丽的身影正跪在山水之间,双肩单薄,青丝摇曳,说不出的破碎凄凉。
在惝恍的天地间,她的背影在风中颤抖着,犹如一只折翼的蝶。
走得近了些,宁祈才发现,原来她在哭。
她人性子柔,哭起来也是极哀婉的,无声无息,却有两行清泪不住地淌下,融入尘埃。
而她的面前,竖着一块木碑,其上是染血的几个刻字:
公子薛则安之墓。
看着沈莫离好好的,宁祈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又瞧见这块碑,不由得怔愣在原地,凝睇良久,鼻息微沉。
想来,这应当是沈莫离亲手刻下的。其上血迹未干,而沈莫离的手也早已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觉察到身后二人的靠近,沈莫离轻声开口,声音仿佛被吹散在风中:“薛玉死了。”
顿了顿,补充道:“他是为我而死的。”
宋怀砚凑上前来,声线是一贯的冷漠:“你不是恨他么?”
沈莫离哭着哭着,听到这句话,却是骤然笑了起来。她面上泪痕遍布,配上艰难的笑容,说不出的可怜。
她似是回忆到了什么,蓦地起身看向宋怀砚,用一种掺着哭腔的声线泣诉道:“你不明白,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对一个人避之不及,此生不愿再见,不只是因为恨,还可能是因为恐惧,因为愧疚,因为无法直视自己一颗罪恶却又血淋淋的心……”
“——因为我每次见到他的模样,都会觉得自己恶心!”
此言一出,宋怀砚原本平和的神情,倏而一变。
他猛地抬眼,直勾勾地迎上沈莫离破碎的目光,指节不自觉地蜷曲起来。
便听沈莫离又道:“从来不是我恨他,而是他该恨我……”
也许是薛玉的死勾起了她的回忆,也许是他的身死,令她此生再无牵绊。
又或许只是天地苍茫,秋风萧瑟,触景伤情。
她看着面前的二人,终于肯说出自己同薛玉的往事。
“你们只听闻薛家煊赫,沈家交好,我们二人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世人艳羡。却无人知晓,他的情谊,本就是我拉他入的陷阱……”
“可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此心如故,不惜清名,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是我害得他,万劫不复。”
……
*
天启六年,隆冬。
彼时的薛家乃百年世族,钟鼎之家,声名显赫,天下景仰。而当时的沈莫离虽身为沈家嫡女,知书达礼,精通棋画,可沈家到底只是中级商户,在昀北一带的世族中,根本上不得台面。
她行事慎微,平日里恂恂有礼,可如此拼尽全力,却依旧逃不过被嘲弄、被欺凌的宿命。
她曾在挑选衣料时被人捧高踩低地为难,在赏花宴上被世族嫡女公然嘲弄,就连她的父母,在所谓的世家豪族面前,都得俯身折腰,伏低做小。
经历了太多,她原本纯善的心不知从何而起,被杂念浸染了个透。
她无数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都忍不住在心底一遍一遍想:
若她能得到无上的权势,便好了。
权势,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也是她摆脱这样的生活,最有效的东西。
直到那一日——
谢家在府中设宴,邀请所有的豪族到场。这样的阵仗原本轮不得沈氏这样的商户之家,但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最后一张拜帖,恰巧落在了沈莫离手上。
那是沈莫离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世面。酒林肉池,笙歌不歇,金石珠宝洒了遍地,竟也无人在意,弃掷逦迤。世家子弟论及京城轶闻,谈笑风生;闺秀们谈论天下最上佳的衣料胭脂,琳琅首饰晃得人眼花。
那些人瞧不上沈莫离这样的商户之女,她就像被隔绝一般,孤自坐在角落中,手足无措。
可黯然神伤之时,她不经意间抬眸,却在看清角落另一处的男子时,微微一怔。
——那人玉冠墨发,眉目昳丽,一身青衣挺立如松,被冬日曛然的阳光一照,鼻尖、下颌均泛起一层莹润的白光,俊美无俦。
天启六年的初雪,恰如其实地纷纷而下,潲到他的身上,衬得他姿容清绝,不似凡尘中人。
惊鸿一瞥。
听闻周围人的低声议论,她这才知晓,这人便是薛家长子,薛玉,字则安。
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温润无双。
她早已听闻他的名讳,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毕竟薛家位望通显,她很少有同他接触的机会。
薛家……
沈莫离怔怔然望着他,凝眸良久,思绪渐渐纷乱,一颗心脏急促地跳动起来。
薛家,是昀江第一世家。
是最富权势的豪族。
她呼吸渐而不稳,任由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底徐徐放大——
她要薛玉这个人,连同他的权势,都能为她所用。
成为她此生扶摇直上的云阶。
雪意弥漫,寒风裹挟着雪片涌袭而来,落在众人的墨发间。眼见雪势大了些,谢家便只好提早散了宴。
众人纷纷道别,而后撑着伞结伴离开。渐渐的,沈莫离这处便几乎没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