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砚本欲接着往前走,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砰”的细微声响,是手臂垂落下来与床板相击的声音。
紧接着,居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这一次, 是了无生机的永恒死寂。
宋怀砚意识到什么,颀长的身形遽然摇晃一瞬, 强行稳住的呼吸陡然间变得急促起来。
一片阒寂之中,他停凝了须臾,旋即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如同在刻意逃避着什么。
夹道漫长,宋怀砚就这般径直朝前走,目光空洞无神,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整个魂魄,一颗心脏也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攫住,疼得他几近窒息。
他恍惚了半晌,大脑先是一片空白,而在转瞬之间,心底强行压抑着的情绪又如开了闸的洪水,疯一般地倾泻而出,几乎要将他活生生地溺毙其中。
他的父皇,他两辈子最恨的人,就这么死了。
可这算什么?
整整两世,他都是在无尽的恨意中活着的,复仇几乎成了他生命中的唯一信念。他疯了一般地往上爬,一点点攀到万人之巅的高位,只为向曾经折辱过他的人报仇,向亲手杀了他母妃的父皇报仇。
可是汲汲营营了两世,到头来,父皇突然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也都是在深宫与朝政之中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这场滔天的恨意,原来也只不过是虚妄一场。
明明都是重活了一世,宋昭可以用尽一生去弥补,去偿还,最后安排好所有,了却夙愿从容赴死。
那他呢?
他又该怎么办?
恨意是他生存了数十年的信念,是他活着的唯一支撑。若是没了恨,他又该靠什么活下去?
余生缥缈,身似浮萍。
死生两世,宋怀砚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措。
他就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走,走出朱漆的殿门,听到身后渐渐响起宫人们慌乱的哭声和喊叫声,而整个龙霄殿都被一种沉重的悲恸所笼罩起来。
唯有他一人,孤身游离其外,像是一缕了无希冀的游魂。
直至——
透过稀薄的天光,宋怀砚忽而感知到一抹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廊檐下立着的纤纤少女身影,就这般映入他的眼帘。
望着她的这一刹那,宋怀砚漆沉的睫羽,猛地颤抖起来。
天地浩大,唯有她在等他。
方才在黑暗之中寂灭的心,又仿佛在这一瞬间再次鲜活,重新跳动起来。
余光瞧见了玄衣落寞的宋怀砚,宁祈眸中一亮,赶忙上前迎了过去。宫墙之下,她藕粉色的衣袂被冬日的寒风吹卷而起,迎风摇曳,宛如一只生机盎然的春日蝶。
她在他身前乖巧地停住,清丽的容颜仿佛成了这片天地中唯一的亮色。
“这是发生什么了……”瞧见周遭慌乱的宫人,宁祈疑惑地开口询问,可瞧见少年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朱唇嗫嚅着,又赶紧止了话茬。
可想到宋怀砚进殿时曾说过的话,宁祈心中愈发疑惑了。
好端端的,不就是拿着人参乌鸡汤去瞧瞧宋昭嘛,才多大点功夫,怎么就跟要变天一样……
她嗫嚅了须臾,感知到少年此刻气息破碎,颇有些异常,便又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话还未问出口,玄衣少年忽而迈步上前,将她紧紧环抱在怀中。
他身形瘦削,可抱着她的双手却是那样的用力,似乎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融入自己。
宁祈踉跄一瞬,面色诧然,方才要问出口的话也尽数哽在了喉中。
少年身量颀长,宁祈被他紧抱在怀中时,额头堪堪及其胸膛的位置。距离蓦然间拉近,她这才发觉少年身上的温度是这般寒冷,冷意从四面八方攒涌而来,令她忍不住浑身瑟缩了下。
见宋怀砚半晌不言,宁祈忍不住再次开口:“你……”
“别说话,阿祈,”宋怀砚轻启薄唇,环抱着她的手又添了些许力道,“……让孤抱一会儿。”
这一出口,竟是哽咽,嗓音中似乎蕴了数十年的苍凉悲怆。
宁祈了然些许,赶忙噤了声。
她左右也挣脱不得,便也只好任由宋怀砚抱着,时光的流逝在此刻似乎也变得冗长起来。她靠在宋怀砚怀中,过了半晌,忽而感觉到身前的少年从肩膀开始,一点点颤抖起来。
紧接着,有滚烫的触感落在她的肩头,一滴又一滴。
是宋怀砚的泪。
他这是……哭了?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宁祈见过宋怀砚阴险的模样,见过他狠戾的模样,也见过他真心实意笑着的模样。
唯独没见过他像今日这般。
破碎的,凄怆的,甚至有些绝望的。
而他素来心思深沉,善于伪装,此刻……竟愿意把他最脆弱的一面,完全袒露在她的面前。
宁祈忽而哽住了。
她虽然还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小黑莲这次是真的难过了。
许是一时触动,于心不忍,宁祈抿抿唇,最终还是伸出双手。
缓缓环抱住了面前的少年。
*
天子驾崩,天下缟素,举国悲恸。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凭着先帝留下的遗诏,宋怀砚不日登基,成了景国的新帝。
按理说,宁祈本该成为皇后,只是当时册立太子妃还未礼成,此时新帝登基诸事繁杂,立后之事便只能往后拖延。
时间定在一个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