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魔第一次感受到懊悔。
公玉家客卿的长剑指着她,后面是腰间挂着埙的公玉家子弟。
“你是什么人,擅闯公玉家的地盘?”
火把包围接木村外郊的黄泥房,羊全跑了。
典珠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担忧地看着这伪装了小半年的一家三口。
很多时候她觉得这样也不错。
在外这个女人能变成死人的模样搪塞,瘸腿后也不用外出,只要在村子里待着就可以了。
关上门她是本来的面目,样貌也不丑,又听话,典苗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时间一长,桑婵抱孩子洗尿布冲米糊都很熟练。
熟练得很多时候典珠坐在一旁都恍惚,两个女人在一起,有个孩子,好像也不错。
但桑婵太呆了。
典珠有猜过她或许是什么王公贵族,没见过一点儿生活常识都不知道的人。
可是哪有没吃过饭的王公贵族。
她看什么都新鲜,好像也没见过耗子和飞蛾,抓到米缸的老鼠也能玩很久。
典珠说她好像傻子,典苗说傻人有傻福。
好多次典珠察觉典苗的眼神欲言又止,心想到底谁是傻子。
这种术法高超的人终究是要走的,或许身负血海深仇,又或者有什么必须完成的事。
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不过是她的过客。
桑婵也真是不通情爱,连关心这样的情绪都要典苗教。
恩人做得太全面,像是捡了一个好大女儿,和大女儿一起抚养小女儿。
在村子里其他眷族眼里,典苗的夫君从公玉家回来后性情变了许多。
不酗酒了,还挺疼妻儿,去哪里都要带上典苗,偶尔能看到「他」背着小婴儿浣纱,瘸着腿干活也利索。
东窗事发,大家才意识到不存在什么浪子回头,只是换了个人。
身形如此高大的女人,比剑指她的修士还高上许多。
普通人早就吓得跪下了,她的眼神无波无澜,“没有擅闯。”
典苗生下的孩子是天盲的眷族,本应该生下就送走,桑婵动了手脚,所有人都以为典苗生的是普通孩子。
她也以为自己可以这样生活下去。
天赐的能力早就预兆了她的结局。
她是灰烬里的尘沙,不可能撼动这团黑雾什么。
“她是我……”
平日这个时辰桑婵在村子里做事,是典珠来找她的。
说典苗出事了。
等待她的就是恩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的身影。
琴声裹挟着灵力,眷族本就脆弱,婴孩哭嚎,典苗口呕鲜血。
孩子的障眼法失效了,所有人都看见了孩子紧闭的双眼。
那是公玉家要培养的眷族卦修。
“小苗。”
公玉家的琴音对桑婵来说不算什么。
肉眼可见的琴音利刃无法近她的身,她抱起典苗,“那我带你走。”
“哪里走!”
本家的眷族算出了下一任眷族头领的存在,他们才来此地找寻线索。
没成想村落中居然藏着一个修为强大的修士。
桑婵的术法先天而成,她不会教人,也不知道要如何治好一个人。
她只知道典苗很冷,孩子因为母亲的异状哇哇大哭。
身形如小山的女修背着孩子,抱着浑身是血的眷族远走,数十名音修围住她。
那是接木村的第一次大乱。
农田毁坏,没什么黄泥房子,蚕房坍圮,典苗捡到桑婵的小溪截断,桑树也化为粉末。
结界彻底碎裂,客卿伤亡无数,眷族的下一任继承人不为所知。
始作俑者仿佛消失了。
桑婵离开接木村找到的医修治不了典苗,说这位姑娘五脏像是被什么绳子搅碎了。
那是公玉家的弦音。
魔第一次感受到人类术法的威力。
作用在她的恩人身上,死也如此痛苦。
早知自己会怎么死的典苗弥留之际握着桑婵的手,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像午后溪水一样明亮的眼睛黯淡无光,指着昏睡的婴儿,“你……她……”
迟钝的魔却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说:“我会养大她。”
典苗:“还……还……”
桑婵:“我会保护她。”
她是带着任务来的,魔要翻海摆脱上古的宿命,还没开张就欠了债。
典苗这才点头。
她开口就溢出血,染红了她亲手给桑婵做的衣衫。
女人似乎还有话想说,却抵不过不垂怜的天命,死也不瞑目。
桑婵抱着她抱了很久。
月夜出逃,大火焚烧村庄,修士死了无数。
山林寂静,魔种第一次感受到寂寞。
怀里的身体变冷,也不再柔软,待第一缕光剥开云层,背上的小孩醒了,嗷嗷大哭。
桑婵知道她要养大这个孩子,麻烦的孩子,如果不是天盲该有多好。
她知道眷族是什么。
也隐约明白若是典禄真的成为公玉家的眷族,卜天地众生,或许会算出她的来历。
但她答应典苗了。
这个女人像一碗煮烂的米饭,是桑婵做人第一次尝到的味道。
没有味道,只有口感。
剩下无数年,桑婵看到米饭就会想到她。
*
“师尊是因为假扮过我娘亲的夫君,才把我带走的么?”
蘸了墨的毛笔在宣纸上洇出墨痕,典禄的名字都模糊了。
坐在她身旁的修士摇头,“是她说她救过我,希望我带走你。”
桑婵:“你娘亲的夫君,是你的父亲。”
典禄:“师尊也杀了我的父亲。”
桑婵沉默了,她扫过孩童从集市买回来的书册,“所以你要杀了我为父报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