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口中潮州距此地不算太远,以马车的脚力,勤赶些路十天半个月便能到了。只是潮州地处东南,临海,却与京城一南一北。若到时再换乘水路,这一大圈折腾下来还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回到寺中。
同戒也算是久经世事的老僧了,却无法猜透歧阳子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可当他转头看向小师弟,却见对方面上没有半分困惑或不解,似乎始终对歧阳子要做什么了然于心。
“小师弟是有把握?”
同悲看了师兄一眼,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
“师兄,东南方隐有祸兽之息。”同悲转头看向闭目休息的歧阳子,顿了顿才继续道,“与阵眼散发气息不同,我想…裴施主是为苍生而行。”
同戒同悲皆不知歧阳子先前已将封印阵的图纸交给玄止之事,闻听师弟所说,老僧颔首明悉,双手合十向正小憩的歧阳子弯腰垂首,语气谦卑诚恳道:“贫僧短视,请施主勿怪。”
“嗯。”
只这懒懒一声,再无其他的话。
马车内又恢复了诡异的安静,两个僧人闭目诵经,如枯木般几个时辰身子都不动弹一下的,至于歧阳子则自上了马车起便一直闭目歇着,从最开始只是单手支着头坐靠在马车内,到后来蜷缩身子横躺下来睡着,好似就没清醒过。那受雇的车夫也是自初遇起便没见到过这绝色美人睁开眼的模样。
若非途中颠簸,见马车内三人身子晃动却未倒,恐怕车夫真要以为自己拉的是三具尸体,尤其是天色渐昏后在密林中赶路,只觉得后背发凉,哪敢再胡乱多想。
扬起马鞭,催促着马儿快些走出这诡异地方,趁天色还未完全沉下来速速寻个安生落脚的地方。
可偏不巧,这一趟不知是怎么了,那车夫明明记得自己驾着马车一直是沿官道和此前往返多年的老路走的,一路上也未曾偷懒慢下多少,却连着好几日总不能在天黑前赶到沿途相熟的驿站人家。
头天错过还只觉得是自己错估了时辰、亦或是这次套的马儿不如先前的马,可一连五六日下来,每日如此,且一过黄昏,他总隐约听到怪声幽幽传来。先前不曾细想还好,今日也不知是日子不好还是怎样,他只感觉耳中幻听愈发厉害了。
在林间捷径穿行许久却未见走出去后,车夫终于开始觉得后怕了,可他也不敢勒马下车查看。背上钻过一丝寒意,他整个人都在不自觉颤抖,勒住缰绳的手用了力也浑然不知,直到马儿嘶鸣停下他才回过神来,慌忙挥动马鞭想要催促马儿继续前行,却未能成。
兽类的感觉总是比凡人要敏锐许多的,此刻那马儿停在原地不停踏着马蹄,亦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
马都这样了,人更禁不住吓。
那车夫也不管马儿会不会失控,丢了手中的缰绳连滚带爬钻进马车内,脸上血色全无,尽是惊惶之色。他看向两名僧人,嘴皮子都在打哆嗦,连说话都结巴了。
“大、大师,咱们这是、是、是撞鬼了么?”
凡人见妖物多表现为胆怯害怕,只因妖物有形,多是不敌难逃;可碰上虚无缥缈的鬼物,人则多是惊惧惶恐,看不见便越会胡思乱想,有时自己反倒先把自己吓个半死。
闭目诵经的二僧此时皆睁开了眼,同戒拿起放在脚边的锡杖,撑在地上,扶着缓缓走下了车。只见他将手中锡杖稍稍举起些,拄回地上时,竟发出了撞钟之声。
锡杖定在一边,老僧双手合十,沉声缓缓诵念道:“阿弥陀佛。降伏诸魔制诸外道,十方如来乘此咒心……”
随着佛经诵出,马车周遭阴风似乎真的消散一些了,虽未完全退去,却难再近身。
同悲看那车夫眼中惊惧未褪,面白如纸、偏双唇发紫,大抵是方才受了大惊吓,惊惧交加伤了心脉,已隐见‘死相’。他当即朝那车夫伸出手,一字一句道:“还请施主将手给我。”
车夫哆嗦着将手递出,不过几息的功夫,他的手竟已变得十分冰凉。
戴着佛珠串的手拉过车夫冰凉的手,二人掌心间抵着那颗舍利珠。歧阳子送给同悲当做赔礼的这串佛珠,每一颗都是苍山神木雕琢而来的,珠子表面还细细刻有整篇的心经,是实打实的宝物,安抚一介凡身的魂魄绰绰有余。
同悲低声诵着静心经咒,对面的车夫虽听不懂,但人比起刚刚惊惧的模样已好了不少,双颊恢复了些血色,呼吸吐纳也渐渐平复,只是这一放松下来,人也跟着像是被抽空了浑身气力,眼皮一合,人毫无征兆晕了过去,身子一软,直往前扑倒,眼瞧着便要摔进同悲怀里。
一直‘睡’着的歧阳子忽得手指一勾一扫,那昏过去的车夫便被一股风拖着向后,仰头摔坐了回去。
马车外,森森鬼气已逐渐凝聚,同戒一人抵挡已见勉强之相。
马车内,歧阳子竟像是午后酣睡方醒,全无半分戒备凝重,一手撑着慢慢坐起来。
同悲几乎是一瞬间将目光从歧阳子身上移开,在外面的同戒反应过来之前便已向外举起了舍利佛珠。
未见真形的一团黑雾停在佛珠前,同戒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鬼物已越过到了他身后,匆忙转过身应对。
下一瞬,二僧同时‘听’到了咯咯笑声,那声音极为刺耳,仔细听着竟又像是好几个人同时笑,有嗓音稚嫩的孩童、有声音嘶哑的垂暮老者、还有嗓音尖细的年轻女子…混杂在一起显得尤为诡异。
“噤声。”
只这一句,那鬼笑声便霎时截断,林中也再不闻回荡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