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斐手中的笔一滞。
什么和谈,在边境不能谈,非要派使臣来京城谈?
谢斐几乎在刹那间便锁定了理由。
——除非,是要求娶一位公主。
而在这个想法冒出来的那一刹那开始,他蓦地心烦意乱起来,就连手中的诏书也写不下去了。
皇帝最近看华阳长公主画像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他以往总是自己独自一人看,连周围侍候的人都禀退。若有人进了御书房,他便会慢慢地将那画像的卷轴卷起,收入盒中。
而最近,谢斐进御书房时,皇帝恍若未闻,依旧静静地看着那一幅长长的画卷。
画中的女人嘴角永远噙着笑,温柔如水,让人很容易便想象到她还在世时是如何因这张面孔而名动天下。
「微臣参见皇上。」谢斐出声。
「谢爱卿来了啊。」皇帝头也不抬,「你陪朕坐一会儿吧。」
「微臣站着就好。」
良久。
皇帝终于放下了那画像,却未曾收起,而是对谢斐道:「你看,长忆像不像她母亲?」
「……」该怎么回答呢?其实也不是很像。
皇帝却自问自答道:「也就眉毛和眼睛比较像。长忆的其他地方像她爹,就连性格也是。谢斐,你知道华阳是怎么去的吗?」
「微臣听闻,长公主当年是为了保护陛下,其他的便不知了。」
「……是。」皇帝沉默半晌,「若不是她,朕已经不在这里了。」
谢斐一怔。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已是埋葬在深宫中的秘密,也没人敢探寻。
皇帝叹了口气,终是将那卷轴慢慢卷起,道:「朕多么希望,长忆是朕的女儿。」
谢斐听皇帝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
满朝皆知皇帝宠爱这位非亲生的公主,甚至几番提起长忆若生为皇子该如何。但谁都听得出来,那只是心生偏爱的言语。
唯独这次不同。
谢斐忽然明白了什么隐秘的过往——无法证实,却那样直白地展现在他的眼前——那张被屡次从抽屉中取出、展开、又卷起放回的画卷,边角已经皱起,纸张也因为年岁的流连而泛起淡淡的黄,刻下了过往几十年的痕迹。
——那是皇帝和华阳长公主的过往。
谢斐忽然撩开官服,跪了下来。
「陛下,微臣请旨赐婚。」
「哦?」皇帝的眸光瞥过,「你看上哪家的闺秀了?」
「微臣求娶长忆公主。」
「呵。」皇帝一声闷哼,「这倒是奇了怪了。去年这时候,朕让你当驸马,你拒绝了朕,怎么隔了一年,你却又来求朕了?」
「微臣说后悔了,陛下可信?」
「后悔?迟了。」
「陛下。」谢斐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北漠使臣即将进京,若他们提出要公主和亲,长忆公主难逃此劫!」
皇帝哼了一声:「你倒是料事如神,可朕说了,迟了——她自己已经答应了。」
谢斐的瞳孔倏然间放大。
戌时,宫门快要落锁了。
谢斐堪堪出御书房,手上还带着没写完的公文。北漠来使,皇帝要下的诏书极多,几乎每篇都需要谢斐拟制。
从御书房到宫门,还有好长一截路要走,其中有一段途经上书房,恰好能瞧见课室的飞檐。
那飞檐翘角之上,有一纤细人影,身着胡服,长发用白玉冠高束成马尾,手执一小小酒坛,仰头,对月畅饮。
皎洁的月光下,那人在谢斐的眼中不过一剪影。
谢斐却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公主殿下。」他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
「啊,谢大人,好巧。」盛云霖朝下方扬了扬酒坛,「要不要上来一起喝酒?」
谢斐蹙眉:「与礼不合。」
盛云霖扬起了一个明丽的笑容来:「是甜米酒,我从小厨房要来的!就做做样子嘛,学一学文人骚客。」
谢斐略一思忖,便往上一跃,稳稳地落在了盛云霖身边。
「好轻功!」盛云霖赞叹道,「不愧是文武双全的谢大人!」
说罢,从身旁又摸出一白瓷坛子来,递给谢斐。
谢斐接过酒,在她身边坐下,离了大约三尺的距离,不远,但也不过分亲近。
盛云霖见他手上还握着文书,问道:「大人最近在忙什么呢?」
「北漠来使,拟制诏书。」谢斐道。
盛云霖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辅以若干下点头。
谢斐看了她一眼,道:「你的和亲诏书,也是我写的。」
盛云霖拿着酒坛子的手一滞。
「你知道了啊?」她问。
「嗯。」
「还保密呢,先别说出去。」
「……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今天。」谢斐直直看向她的眼睛,「……为什么?」
「他们提前送了信,说要求娶公主。」盛云霖灌了一口酒,「而且指名道姓要我去。」
「如果你不想去,陛下肯定会想办法。」谢斐道。
「是,可以想办法。但信上还说了,只要去的人是我,北漠退兵百里,以呼兰城为聘,且拟定百年和约——百年内,两国互不向对方的土地派遣一兵一卒。」
盛云霖直视谢斐的目光,那颗漆黑的瞳仁里似有星夜的倒影。
「多重的一份礼啊。」盛云霖轻声叹息,「我竟不知自己这么值钱。」
呼兰城本是陈国国土,早年被北漠所占,而后一直属于边境战乱之地。此次,北漠居然主动愿意奉还,完全是皇帝没有料想到的。
若呼兰城归,必定民心大振。而百年和约,更是使边境百姓免受战乱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