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摆被这满地血渥浸湿,但李意卿早就顾不上其他,他踏过残甲尸身,眼中能瞧见的只有这雪地里疯长的燎原火。
不合时宜地,他仿佛又置身于三年前,那噩梦一样的雪夜。
明昭帝自刎前撞翻雪芸殿内的青铜树灯,火势沿着桐油一路蜿蜒,李意卿亲眼看着阖宫尽燃,煌煌宵中,是潘福掩住他的鼻目,将他从火光中抱离。
李意卿踏着雪坡向上寻,又好像奔在漆黑狭窄的宫道里。
他从前用了十五个年岁去见证一个庞大王朝的倾颓,那夜雪飘,火光里是千万宫人的呜咽,他就夜奔在哭喊里,抬眼看见昔日丹楹刻桷,画栋雕梁,尽数化作劫灰飞走。
父亲焚于宫火,手足残杀,叶氏遭遇暗害,宫中余人各奔东西。一时间,诺大的东宫只剩下一具蒙尘的空壳,从前辉丽的天地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独自苟活在茫茫雪夜里。
“叶,”李意卿被绝望盈满,几乎像是在找寻救命稻草,“叶帘堂——”
天地浑然成火,亮得他无法视物。枯枝的断裂声响起,于是昏暗如棺的过去骤然飘远,现世的人将他与从前梦寐以求的死亡隔断了。
叶帘堂躺在雪地里,青袍赤了大半,李意卿颤抖着挨过去,轻轻去接她单薄的身形。
“李……”叶帘堂透过沉重的眼皮去看他,“……哭什么。”
李意卿心头一软,努力眨掉睫上薄霜,却忽地被人拉了过去。
于是风定下来,雪慢下来。
“别哭……”叶帘堂吻在他的唇上,似乎是笑了,“亲一亲。”
很冰冷,很柔软。
李意卿挨着她的额头,小痣在风雪间显得越发殷红,而他只惘惘地去盯她的眼睛。
“没事了……”
清亮的天光洒在叶帘堂身上,雪色是她唯一的映衬。
“没事了,李意卿。”
她的眼底有笑意,很淡,好像风一吹就要散了。李意卿只能更紧地拥住她,感受到她脉络徐缓的搏动。
“好冷,”暴雪之下,她也慢慢回抱住他,像是依偎取暖的两只小兽。她的声音很轻,“我们快点回去吧。”
第182章
昏睡纯白一颗心。
武卫营精锐遭边军一网打尽,待裴庆领人追向武卫营在城外的营地时却发现早已是人去帐空,战车辎重不要银子似的全都弃在了原地。
雪势依旧,南府军沿着银弦水一线绕着圈探查,确保没有潜匿未毙的正规军后,士兵们才开始动手清扫战场。
散落在战场的器械被尽数收缴,牛车拉着辎重“咯吱咯吱”的踩在才扫出来的狭路上。城门口士兵往石砖上泼了剩茶,
血迹被冲淡,腥臭的气息也随之散去许多。
方蹇明站在城门前,看着暴雪中有战马驰近。李意卿抱着脱力的叶帘堂翻身下马,两人像是从血坑里爬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都脏兮兮。方蹇明见此吓了一跳,赶忙回首喊道:“还不去叫大夫!不对,叫许先生,快去把许先生叫过来!”
长谷跑马赶来,拨转马头道:“来了来了,快送主子进南府!”
大雪眼看着没完没了,南府里青石小径被白雪装点,侍从步履匆忙地穿梭其间,发出沙沙的碎响。檐下冰棱悬挂,映着窗边一树绿萼白梅颜色都亮了许多。
炭盆将里外两间都烧得暖融融,但屋内众人的面色却分外凝重。水珠敲在窗沿,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药童合了药箱,许元疏亲自写着药方,语气很冷,“牵动旧伤了。脚踝,双腿,手臂……还有她那双手。”
李意卿垂眸看着他写出来的方子,没有说话。
“从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轻易去动右手,她就是……”许元疏少见地动了气,剩下的话他咽下没有继续,只是抬头瞥一眼李意卿,“殿下倒是心大。”
李意卿的目光从药房转向榻上的人。
叶帘堂在三年前被毁了根基,身子本就不能算好,眼下为守城又是高强度战斗,又是一夜没合眼,照理说早就该撑不住了,她却还硬是撑到边军来,一路追着武卫营往东去,能清醒着等来李意卿都算是个小奇迹。
窗边帷帐厚实,叶帘堂总睡不好,这是李意卿特意为她选的遮光料子,可眼下她躺在阴影里,乌发铺散开来,显得她越发清瘦单薄,脸上更是没几分血色。
他胸口闷闷发痛,连呼吸都困难。
“右手今后别再握刀了,左手能不碰就不碰,您……”许元疏写完了方子,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在瞧见他神色时住了嘴,眸中翻涌过什么,良久才吐出一句:“您也看着些。”
“我明白。”李意卿声音有些哑,他垂下帷帐,轻声道:“但,怕是。”
“难,是吧。”许元疏勉强勾了勾嘴角,补全了他的话,提起药箱时又道:“她就是这样,认定一件事就不管代价……您比我更清楚这些。我只是想说,日后……您……您还是别再放她一个人了。”
李意卿一整颗心都坠在那帷帐里了,闻言认真地点头。
“我也知道,今日焱州能迎来边军,靠的都是殿下。但……”许元疏有些失语,过了好久才舒出一口气:“若是您在她身边,她做起事来或许能有些分寸。”
“我明白了。”李意卿眼睫低垂,他听得很仔细,随后他看向许元疏,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先生教训得是。”
许元疏怔了片刻,他原本想推脱自己并不是想去说教什么,可他心里的确堵着一团气,怪李意卿,怪他又让叶帘堂受这么重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