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帘堂听着他的唠叨,默默没敢吭声。
“你们都年纪轻,不爱听我们老人念叨,可下官还是要多嘴两句,这身子啊是最金贵的,您秋日高烧才退就上了战场,这些日子下官瞧着您都有些疲累了,谁想您又不分昼夜的看案务。”方蹇明摇了摇头,继续说:“好在清也先生一早写信去请许大夫,估摸着时间,这两日也该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叫大夫给您再把个脉,趁早将病根解决了,免得上了年纪落下什么毛病。”
叶帘堂一想到许元疏就头疼。她平生最怕苦,茶泡得浓了些她都不愿意喝。料想许元疏一来,再有李意卿前后敦促着,自己那一日三顿的苦药定然是一顿都逃不过。
想到这儿,叶帘堂手边一抖,墨点晕在账务上,差点糊了数字。她连忙搁下笔,蔫蔫道:“蹇明教训的是。”
“哎呦,大人可别再看了。”方蹇明趁机从桌案上抽了册子,合在她手边,“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瞎。”
见此,叶帘堂只得仰身靠在椅背上,蟹青袖从氅衣中露出半截盖在膝上。她拿竹扇挡住照在面上的日光,慢慢道:“不看怎么行,事情太多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趁着入冬前尽快将焱州和桑州坏掉的排水沟修了,万一日后落了雪,可别堵住水沟,叫咱们的军备运不到营地里头去。”
方蹇明叹息着说:“那也不至于这样赶啊。”
“赶啊,怎么不赶。”叶帘堂闭上眼,日光将她的眼皮照得红彤彤一片,“我们得趁着阆京动作前让南沙转起来,粮食,军备,税务……哪一样都重要。”
“唉,大人,眼下咱们南沙衙署又不像从前那样没人能用,您大可安排下去,叫他们替您看。”方蹇明摇摇头,“哪里需要您这样没日没夜的看,您不如瞧瞧自己眼下的乌青,真是一天比一天深。”
“让旁人做,我不放心呐。”叶帘堂挑起嘴角,窗外梅叶斑驳了日影,那细碎的光透过木窗洒在叶帘堂身上,风动时眼前便映得忽明忽暗。“再说,南沙从前记得一笔烂账,那些数字被张氏抹了又抹,其中真假参半,收成明细也和田地对不上。如果要打仗,这些事都有可能成为南府军的拖累。”
旁人称叶帘堂是大周枭主,是阴险狡诈的毒蛇。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不是算无遗漏的军师,不能保证每次出兵都在自己的掌控中。要想这群狼环伺的乱世中活下去,她就只能尽全力切断任何不利的可能。
她靠在椅背上,闭眼听着屋内炭火的细响,慢慢道:“除了阆京出动的军队过于强大,我不允许任何事情成为南府军兵败的理由。”
闻言,方蹇明有些笑不出来了。南沙的账有多烂他是清楚的,那其中还添有自己曾经的几分手笔。他默默叹一口气,道:“大人歇息一会儿吧,下官来帮您看看。”
忽然,门被叩响,叶帘堂睁开眼,见丛伏无声息地立在门前。她向丛伏招了招手,问:“怎么了?”
丛伏走进,侍从们窥见她的神色,纷纷退了下去。丛伏将声音压得极低,说:“谷东边军冲破了西北马道……”
“冲破?他们这是,”方蹇明神色微变,“反了?”
丛伏点着头,口中低低重复了一遍,“反了。”
*
“禀大将军,我们派去接应的禁卫军才进首阳谷,边军调派来的第一批车马就已经到了,他们被变州衙署追赶着,路上不敢停歇……”前来禀报谷东军务的禁卫军悄悄吞了口水,抬眼去瞄看上座张枫的表情,
顿了顿才开口道:“我们顺着首阳谷一路往东,才得知他们坠了马……再去谷底找寻的时候……跌……跌了个粉碎。”
殿内众人不自觉屏住呼吸,一时殿内只听得见炭火燃烧时的脆响。
张枫垂眼,见桌边炭火早就被烧得发灰,火光被压在底下,只露出一线赤红的边。静默片刻后,他压抑着情绪开口,“变州衙署为何要追赶边军?”
“调派的边军队伍并未从首阳谷往京,而是从西南马道……”
张枫忽地清了嗓子,殿内禀报的禁卫军本就紧张,闻声便噗通一下跪地,冷汗悬在鬓边,慌忙开口,“虎,虎校尉在接到阆京的诏书后便立刻遣人动身,可这几日谷东雪急,边军怕大雪盖了山谷,不好行路,这才改走西南马道……眼下形势正紧,衙署一听边军冲破了西南马道,只当他们是要……是要……”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殿内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闻言,张枫后靠在椅背上,嘴边轻嗤出声,“这番说辞,你信么。”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换路……这话说出来禁卫军都在抖,张枫定然也不会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他在阆京三年,此次派去接应的禁卫军都是早年从武卫营提拔上来的,他们说翻车了那定然是亲自查证过的,什么手脚痕迹都不曾留下。张枫信他们,却不相信变州和谷东边军。
先不说变州刺史崔玄成和边军校尉虎强从前的主仆关系,单单是变州衙署在闹饥荒时就接济过边军,而边军也替衙署在那时管控过难民。二者曾有这样共患难的交情,换路这事儿边军不可能一声不吭地做,变州衙署也不可能一无所知。就算谷东边军真的忘记上禀,那变州衙署派人追去了,顶多也是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误会的事儿。
可这事偏偏还闹大了,闹出个车毁人亡的下场。这样一来,调兵这事儿就得暂缓。
殿内沉闷,张枫缓缓吐出一口气,问:“变州刺史,崔玄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