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帘堂轻轻皱起眉,她躲开他的目光,只觉得冷汗浸满全身,疼痛从手心一直蔓延至脖颈。
他看穿了她心底的犹疑,正如李意卿所说,她在害怕,害怕离群,害怕成为人们口中那个篡夺皇权的叛军首领,害怕成为千夫所指的那个格格不入者。
想到此,叶帘堂终于明白这些天的疲惫从何而来。她只是害怕再往前走了而已,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她总觉得一切都不受控制。
火燎六洲,那是叶帘堂亲自播下的绝站,箭如雨下,军甲支离破碎,堆垒的尸体烧出遮天蔽日的烽火。
她闭上眼,几乎不想再睁开。这柄悬在阆京皇城顶上的雪亮刀尖,如今却像是陷入死地。
李意卿眸中闪过一丝不忍,“这并非是错误。”
叶帘堂点了点头,但从前积压下的苦痛与疲惫都在此时倾泻而出,掀天揭地地倾压而来,她毫无还手之力。
“该怎么办?”她问。
“我们不能单凭恨意而支。”李意卿走的近了些,垂眼见她用宽袖挡住下半张脸,像是角残缺的月亮。他俯下身,屏住呼吸,用唇轻轻蹭过她的眉眼,随后摁住心跳,轻声说:“姐姐,歇息一下吧。”
“叶大人——”军帐被人掀开,王秦岳半颗脑袋探了进来,“您找我啊?”
叶帘堂要睁开眼,李意卿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从她身边弹开,慌乱中扶了扶束冠。
王秦岳不解地瞟着他,道:“殿……先生也在啊。”
李意卿没有说话,只是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脚步不稳地走出军帐。
叶帘堂弯了嘴角,又迅速压下,向外望了望,问:“叫方大人也进来吧。”
趁着这个空档,她便清清嗓子,问王秦岳:“你同近军相处的如何?他们服你管教么?”
“还成。”王秦岳点了点头,说:“从前我在千子坡时也替杜鹏全管着兵匪,留着些许经验。”
叶帘堂点了头,问:“那镇南军如何?”
“镇南军?”王秦岳抬眼。
“若是我要你管着镇南军,你能握得住他们吗?”
闻言,王秦岳一怔,呆了片刻问:“您的意思是……”
这时方蹇明俯身进来,见他们还在说这话,默默立在一旁,叶帘堂瞧见了,便挥手让他走近些,继续对着王秦岳道:“近军野路子出身,该如何同镇南军融合,成为毫无芥蒂的战友,这些都是你要做的。”叶帘堂抿了口茶,说:“我给你留三天,将南沙的营防布局记牢,我便将镇南军交给你,以后若有什么不懂的,人情世故,都去找方大人。”
“叶大人,您是要我守着南沙?我怎么,我……我……”王秦岳怔怔看着她,嘴里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镇南军里头,那几个副将是不好想与的,在我们彻底握住镇南军前,是不能得罪的。”叶帘堂继续道:“南沙归在我
们手里,日后的军帐都从聚宝台里出,你得将帐算清,每一笔用作什么,都得拿出个确切的数来,不得马虎。”
听了这些,王秦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有些哽咽,“大人……我,我不过土匪出身,怎么敢拿镇南军,我怎么敢。”
“我给你,你便能。”叶帘堂说:“做不了的便去学。”
“大人厚爱,没齿难忘。”王秦岳深深伏下身去,一字一顿道:“我定然不负大人所望。”
剩下军备细务都由方蹇明同他交代,叶帘堂缓过来了许多,便起身走出营帐透气时,正巧瞧见待在井梧树下的候着的李意卿。
晴光正好,透过枝干洒在他身上,挺拔而明朗。
李意卿见她走出来,向前两步又退了回去,踟蹰着不知该如何。
叶帘堂心底好笑,便走上前去,道:“方才殿下让我休息?”
李意卿错开目光,点了点头。
“再重复一遍。”叶帘堂笑,“殿下方才喊我什么?”
第133章
秋寒滴漏滴答,一声声数到卯时。……
永淳三年的秋来得比往常都急,皇宫内早早就备上了红罗碳。李意骏睁着疲累的眼躺在榻上,目光穿过过昏暗的烛影,去瞧宫殿的屋顶。
近来,他后半夜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常是手脚冰凉一身冷汗,醒后就不敢再阖眼,只能听着殿外的滴漏,滴答滴答,一声声的数到卯时,天边就会泛出熹光,他应该起身了。
果然,时辰一到,外头的竹帘便被蓝溪挑开,她身后跟着一众宫女,为他梳发理袍。
李意骏像是盆名贵的花草,不言语,只是由着他们摆弄。短褂、棉袍、短罩一件件系在身上,他瘦了许多,此时缩在厚重华贵的料子里,显出几分萎靡来。
“陛下夜里又没睡好么?”蓝溪将早膳呈上,特意摆了盘石蜜在他眼前,说:“张大将军特意命小厨房做了石蜜,说是陛下从前最喜欢……”
话没说完,便见李意骏忽地掀了盘子,“哐当”一声,玉盘碎裂,里头的糖撒了满地,宫人们慌张伏跪在地。蓝溪抬眼,见李意骏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移了移,几乎要蜷在椅角。
“……拿开。”李意骏眸中惊疑不定,斥道:“以后不许再拿这东西上来!”
蓝溪垂眼瞧着地上的碎屑,低声说:“陛下不愿吃,不吃了就是。何必闹这么一痛脾气,浪费了这么些东西。”
李意骏没有说话,也不用早膳,只自顾自站起身,向着殿外走去。蓝溪便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后,道:“今日风大,陛下还是披上氅衣。”
“不需你管!”李意骏猛地回过身,“滚开!滚!朕不想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