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蹇明呜咽一声,原本打软的膝盖登即直了起来,踉跄间险些扑倒在地,鞋子也离了脚,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拔腿便往谷仓里跑。
沙石饱饮几日雨,碎石尖锐,泥沙难行,方蹇明苦不堪言地赤脚跑于其中,左脚不慎被碎石戳了一下,他吃痛,步子一歪,直直扑向另一侧的泥坑,泥水溅了满身,他心中才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法便被身后愈来愈近的马蹄声打断。
方蹇明汗毛倒竖,手脚并用地从泥坑里爬了起来,咬紧牙关往前奔。他方才从马背摔下,此时全身痛得不成样子,跑起来也一瘸一拐,而张晖追来时还骑着马。
才跑出几步,他便听见马蹄声已经响在耳边,马匹温热的鼻息似乎已经喷洒在
他后背,他惊惧之下回过头,只见前跃的马蹄渐起泥水,而张晖手中高举的长刀被残阳映亮——他已经逼至方蹇明的眼前。
他这一生就要结果在这里么?
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刺史,在长刀降临之前,心中腾起的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类似于无奈的叹息。
方蹇明瞪大了眼,脑海中却不适时地想:这人怎么还是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收拾他这个叛徒,而是要想办法脱离劣势。
但张晖似乎总是不能纵观全局,只愿意着自己眼前的一隅。辰时他觉得快乐,便不顾夜里的刺杀计划,放任自己喝到烂醉,而此时,他只因方蹇明的背叛而愤怒,便能不顾身后身陷囹圄的同伴,单枪匹马杀进敌军深处,只为杀他一解心头恨。
方蹇明心中叹息。
没曾想像他这样因审时度势而显得犹豫不决的人,最后竟要死在张晖这酒囊饭袋的手下,总觉得有些不甘心,若是——
忽而,巨大的轰鸣声炸裂在耳边,身旁迸发出耀眼的火光,一时间,他只听见硬石碎裂的声响,眼前的土地忽如瀑布倒悬,尘土从他脚底一飞冲天。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领忽地被用力一拉,直直将他从那爆炸中扯了出来。
方蹇明撞在篱墙下,飞扬的沙石擦得他面颊生痛,他双腿打颤,袖袍掩面。等身前沙土冲势渐缓,他移开袖袍,见原本刺目的长刀掉落在远处,而身前还未静止的沙石地上留下许多血淋淋的污渍。
他牙关打颤,忽而,远处的爆炸接二连三地响起,坍塌的谷仓顶被迫燃烧起来,升起阵阵刺鼻的烧焦气息。
视线尽头,是一具又一具跌倒堆叠的身体。
火药要想摧毁一个血肉之躯实在太轻易了,轻易到像是人们拎起一块丝制手帕。
灰烬逐渐在眼前飘散,夕阳终于沉落,而最后一丝光亮被眼前跳跃的火焰所取代。透过重重焰光,方蹇明看到一道人影出现在视野。
他勉强抬起眼,先瞧见的,便是那人一尘不染的霜色袍角。
只一眼,方蹇明只觉冷意从头灌下,直直僵在了原地。
古道上的井梧已经没有叶子了,那人沉静的面容被火光映亮,站在交错横生的枝桠下,显得孤零零的。
“方大人,方大人?”
耳边传来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方蹇明却没有理会。
“您没事吧……摔傻了?”王秦岳看了看他,又顺着他方才望着的方向望了去,“瞧什么呢?”
远处那雪似的人听见了声响,眸光微微一动,抬眸望向这边。
方蹇明直愣愣看着前方,许久才确信了一般,结结巴巴地开口:“太……太子殿下?”
*
焱州谷仓房屋分散,屋檐与屋檐离得远,这也是他们愿意在此地动用火药的原因。
“动了这批火药,阆京那边怕是要更警觉了。”王秦岳点着守备,向着叶帘堂道:“如今他们不仅知晓我们有军队,还知晓我们手中有火药了。”
“将外头的尸体处理好。”叶帘堂脸色有些苍白,正一勺一勺喝着药,说:“最迟明早,我们得将镇南军收入囊中。”
“您确定要镇南军么?”王秦岳面色有些担忧,说:“他们见利忘义,实在不是……”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叶帘堂听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们没有选择。”
王秦岳叹一口气,道:“我去同方大人商议此事。”
这药实在太苦,叶帘堂喝得头晕,偷偷搁了勺子,想推得远些,却被窗边同人说事的李意卿瞧见了,用目光阻止了她的动作。
叶帘堂没办法,只好皱眉将药一鼓作气饮尽了,那便李意卿谈完事,将人都打发了出去,走来顺手接过她空了的药碗,趁着周围没人,便往她嘴里塞了颗糖。
叶帘堂舌尖抵住糖块,垂眸看向自己手腕上的已经淡了许多的疤痕。
再过几天,这条伤疤就会变得更淡,只是腿上的旧伤还在痛,精神似乎也不如从前好,许多事情已经隐隐有些力不从心。不过她尽量不表现出来,毕竟现下不是能停下来休息的境况。
檐下传来脚步声,李意卿替她收拾了药碗,再走过来时手边拿着本册子。
叶帘堂靠在椅背上,神色倦倦,问:“是什么?”
“名册。”李意卿坐在她身边,将册子搁在她手边,说:“你身边都是些武将,好些事他们想不到,我便替他们做了。”
“嗯?”叶帘堂将名册展开,见其中都是些大周地方上有名的德才兼备之士,或儒雅风流,文采飞扬;或慷慨激昂,忠义两全,她起了些兴趣,翻过两页问:“做什么用的?”
李意卿笑了笑,说:“可用。”
“用?”叶帘堂坐直身子,“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