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将太仓看好,千万别在这个关头再出什么岔子。
但丛伏还是有些不放心,上下打量了一眼王秦岳,嫌道:“就他那小身板,万一出了什么事……”
“哎,丛姑娘,我这儿可听得清清楚楚。”王秦岳不满地瞧了瞧门框,“怎么说我从前也做过匪,手上这剑也使得不错。”
眼瞧着两人要吵起来,叶帘堂连忙止住话题,向着丛伏道:“一定要看好这里。”
“是,主子。”丛伏点了点头,“放心。”
雨越下越大,空气里还挂着雾,马车难行,王秦岳便多挂了两盏灯笼放在马车前,尽可能地多照清一些前方的道路。
车轮辘辘滚过,越靠近城街,街边亮起的灯笼便越多,朦胧灯火映出城街,化作夜雨迷雾中的一道溪流,自漆黑的荒野注向远方。
叶帘堂偏头靠在车
内的小窗边,却没心思欣赏这番光景。
朱州内外已经开始竖壁清野,越往内走,街道处有暝王手底下的军队走走停停,将想要逃走的百姓们驱赶回家,锁链挂门,不得外出。
叶帘堂闭上眼,将帷帐拉上,不愿再看。
这座州城的半数人拼命想躲在城门的高墙之后,逃避战火,而另一半人拼命想在战火点燃之前从城中逃出,躲去其他地界。
毕竟,战火到来时,最难抉择的就是农民。若想守着土地,就得做好被两方士兵烧杀抢掠的准备;若要冒险逃出,能不能寻到安稳的住处先不说,大概在行路上就要被各道的山匪土匪抢个干净;若是要藏进山里躲起来,要么被野兽叼走,要么被饿死。
而战事过后,他们除了灰烬,还是会一无所有。
——怎么选都是失去。
雨丝飘进小窗,斜斜打湿了叶帘堂的发梢,但她却仿若未觉。
这三天来,花楼内那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占据了她每时每刻的思绪。因着她的决定,造成了那样的惨状。
“人命在你心里,并不如报仇重要。”
叶帘堂垂下眸,目光落在自己蜷缩着的右手上。
大火并非她本意,但既然意外因她而起,她就得承担后果。她从前一直认为自己所行之事是正义的,无可反驳。
可自那场火燃尽后,她回想起意外死去的三十多人,又想起张喆从楼上落下去的身影时,心中第一反应竟然是值得的。
张喆被她从游廊扔下,一场大火烧死了那样多的人,可同样也烧毁了张喆尝试给张氏留下的证据,关于她存在的证据。
她竟然觉得值得,觉得庆幸。
即使她疯狂告诫自己那是三十条人命,她在用报仇作为毁去三十条人命的借口。可即便这样,她的心中除却一丝挣扎,却仍然没想过要放弃。
她还是想继续,还是要报仇。
王秦岳在坐在前头驾着马,似乎察觉到这一路上车厢内过于沉默,稍稍回头望了一眼,道:“你看起来没在想什么好事儿。”
叶帘堂的思绪被他拽出,声音因太久没有开口而变得有些沙哑,“我没事。”
“谁在问你有没有事?”王秦岳道:“‘没事’这俩字已经成为你的口头禅了?”
叶帘堂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想笑一下,可扯了半天的嘴唇却始终笑不出来,勉强成了个难看的咧嘴。
王秦岳笑起来,重新回过头看着前方雾蒙蒙的道路,说:“当初我刚被人骗了全部家当,虽说最后都讨回来了,可自负的傲气却一直未曾消减,那些日子刚进在千子坡,成日都阴沉着脸不说话,那时有人告诉我‘被骗又如何,只要保住了命,就该庆幸’。”
王秦岳学着那人的声调,叶帘堂抬起头来,“杜鹏全给你说的?”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直接点出来,愣了愣说:“是。”
“你不恨我么?”叶帘堂的声音从后传来,“你与他从前关系那般好,若是没有我,说不准千子坡还在,你还是山里的二当家。”
“若是没有你,谷东早就要被北蛮占去了。”他哼笑两声,“家都没了,我还做什么二当家。”
车内沉默,叶帘堂似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再说了,我恨你什么,”王秦岳顿了顿,“直到最后都是我亲自落刀……我恨你什么?”
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车边,车内人的声音有些朦胧。
“可若是没有我从中作梗,你们也许便不会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与你没有干系。”王秦岳抹掉蹦跳到睫毛上的水珠,“他终日在山下饮酒,我早就对他不满了。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身的本领都是他教出来的。”
他目光微沉,好像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日光充沛的秋日,杜鹏全甩着弯刀,向他吼着,“我教会你那么多!我给了你那么多!我给了你庇护、银子、甚至是归宿!我待你犹如亲生兄弟!”
王秦岳不自觉摸了摸腰边的长剑,“……我该感谢你,逼我做到了那一步。”
车轮滚过泥泞,良久,叶帘堂才出声,“可是,为什么呢?”
她开口,语气中似乎含着真正的疑惑,“你从前忍让于他,是因着他是你的恩人,你心中还有着良善,知晓不该这样做,可现下,你却感谢我。”
王秦岳看着前方,听身后叶帘堂放缓的话语。
“你不会痛苦么?”她问:“就算你早已无法忍受,可当他真正倒在你手下时,你心中难道就没有……”
“有的。”王秦岳打断她,说:“我怎么不痛苦。”
叶帘堂说:“可你在感谢我。”
“痛苦是痛苦,但我心里清楚怎样是对我有益的。”他说:“我知道,我走的路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