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黑豆般的眼珠盯着他,重复道:“道歉。”
“道你祖宗的歉!”赌棍六指咬着牙,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捂着伤口的手却没法移开。他的指缝间已经源源不断地流出暗红。
他低声骂了一句,朝着人群怒吼,“都他爷爷的眼瞎……还不快来帮我砍了这泥鳅!”
怒吼回荡在赌厅,周遭却无一人上前。
赌棍六指诧异抬眼,便见从前与他并肩作战过的伙伴不仅站在人群最前,还面带戏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小孩,你能杀了他么?”人群中有人哈哈大笑。
太仓除却第一刀后便没再动手,只是嘴里不住地喃喃:“这是我算出来的,向我道歉……”
丛伏隐在暗处默默看着,此时的太仓已然成了整座赌厅的焦点,而她错过了带走她的最佳时机,如今除非太仓有了性命威胁,她不能贸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正想着,忽见地上半跪着的赌棍六指挣扎着站起身,眼睛盯着太仓,却在扑去的过程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大圈,再次侧身倒在地上。
太仓转过身回望着他。
只见赌棍六指又吃力地翻过身,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鼻尖流出鼻血,他眨了眨受伤的眼睛,他流了太多血,此时已然口齿不清,“杀……杀杀……”
“道歉。”太仓说。
“杀……”赌棍六指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忽然想起自己丢掉第一根指头的那夜,三天不吃不喝,只因着猜错了最后一张牌,就此走上了断身赔钱的路途。
那最后一张牌到底是什么呢……
六指冲杀过来,结果却侧身撞向侧壁,将悬挂着的花鸟牡丹图划出好长一道口子。他再次栽倒在地,艳丽的牡丹盖在他的手臂上,像是道碗大的伤口。
那夜他死死盯着桌上最后一张翻牌,只需要一个虚无缥缈的数字,他就能苦尽甘来。
“我要……”六指挣开画布,扶着墙壁站起来,再次冲向女孩。
太仓撤身避开,六指撞翻了赌桌,绊倒在地,实木桌似乎撞断了他侧腹的骨头,因为他忽地呼吸不上来。
那夜他也掀翻了赌桌,却被庄家一掌压下。
庄家说:“三万银钱。”
赌徒不计代价,他欠下的银子比自己的命要贵得多。他急切地想要翻身,于是他腆着脸笑:“大人,我……”
腹中传来的剧痛让他的意识回拢,他抬起眼,看见太仓漆黑的眸子仍盯着他,而将他带来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后,微笑着看着他。
是了,他早该明白的。
总是庄家赢,赌局才能成立。那夜的赌局,除了庄家,没人能赢。
夜风将一张叶子牌吹到他面上,六指兀自踢蹬了一会儿,便一动不动了。
“倒也算是幸遇。”庄家笑了笑,将太仓拉到自己的身后。
丛伏皱了眉,刚想翻身下来,忽闻花楼外一声闷响,随后一声细小的叫声过后,喧闹渐起。
“是,是张大人!”
丛伏听到有人惊呼。她愣了片刻,脑中闪过叶帘堂苍白地面孔,当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又一阵夜风吹开,推着层云遮盖了月光。
今夜注定不得安宁。
第110章
白兰鲜血如同黑雨浇下。
院内琴弦铮铮,琴师指尖拨转,眼前忽地掉下的大物从高处坠下,生生砸断了乐声,如雨的鲜血洒了正在演奏的乐师们一脸。
今夜的酒席就此为止。
四下哑然,忽而有人发出惨叫,活像被木几压了脚,他指着躺在琴上的尸体,惊呼道:“那……那是张大人啊!”
这声惊叫打破了沉寂的亭台,转瞬之间,人群混乱。
“暝君!”有人叫:“保护瞑君!”
这引发了更多尖叫,人群的哭喊与碰撞声此起彼伏,恐慌如燎原野火般层层蔓延出去。足音杂乱,践草碎石。相互推搡间难辩彼此,有人不慎倒地,挣扎着难以起身,更多的人则从其身上踉跄而过。
“让开!”
“救命……啊!别踩!”
“护卫呢?快跟我来——”
“瞑君有受伤吗?!”
“谁来救——啊!”
暝王也被被人潮推挤着出了廊亭,因着他身量不高,在护卫的保护下才勉强逃脱了践踏之罪。他被护卫包在中间,险些被他们腰间的长刀刺中胸口,暝王连忙闪过身,顺手抄起手边的木琴,狠狠扔进人潮,砸得四分五裂。
“停!”他吼道:“停下!”
人群被他这一番举动唬住,躁动渐渐熄下。
“听本王说!”暝王大声道:“你们……”
话没说完,花楼二楼的赌厅忽地涌出一股火浪,火星飞溅,人们惊叫着退避,原本平息下来的人群再次疯狂拥挤,密密匝匝的人群像是股从山上倾斜而下的瀑布,任凭暝王再怎么嘶吼,都只能被淹没。
火舌烧断了二楼赌厅的木窗,周身绕着火焰从高而降,结结实实倒在庭院内。白亮的火星被泼洒出来,点燃了庭内细嫩的草叶,火苗愈演愈大,逐渐吞噬一楼的木门。
一时间,本就不算宽敞的庭院被火光包围,尖叫着想冲进花楼的人被大火逼退,有人身上被迸上火星,满地打滚。凄厉的哭号不绝于耳。
宾客与伎人们的身形被火光轻轻撼动,人们从一堵墙移向另一堵墙,到处都是火浪,好像万千大张着嘴巴的恶鬼。
暝王被簇拥着远离人群,退避至庭院角落。他皱眉看着这触目惊心的惨状,思绪一片混乱。
他已经无暇去思考张喆的死因,活人已经管不过来,又如何去想死人的事情。眼下重要的是如何保证自己顺利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