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格尔眉间一耸,作势要下榻同人决一死战,却在动作间不慎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叶帘堂细细打量着他,出声道:“澈格尔。”
“为什么不杀我?”澈格尔捂着伤口,抬眼望着他们,用大周话问:“为什么要救我?”
“扶他起来。”李意卿向着屋内侍奉的人道。
侍从上前,却被澈格尔甩开了手臂,他沉声道:“我的腿还没断,我自己站的起来。”
语罢,澈格尔便撑着塌沿站起身来。他的腿受了伤,层层缠绕的白布因着他的动作又隐隐渗出一丝红来。他站不太稳,却仍强撑着,非要同他们的目光持平,警惕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李意卿叹了口气,说:“北蛮没有粮食,我们知道。”
澈格尔怔了片刻,似乎没想到一向拐弯抹角的大周人竟也有如此开门见山的时刻。
“大周素为礼仪之邦,因着冻土崖饥荒一事,陛下不忍目睹。”李意卿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为此,陛下愿开放北境城墙,成立互市。”
“互市?”澈格尔眸光锐利,“那又是什么?”
“两国通商,交易货物之市。”李意卿说:“以彼之有余,易此之不足。各取所需,以求双方之利。”
“为什么?”澈格尔拧起眉毛,“你们不杀我?”
“人生于世,难免有窘迫之境。”李意卿温和地笑了笑,“我等愿相互赠以机缘,共谋前路。”
“若是在北蛮,我们绝不会给敌人留任何一条生路。”澈格尔眯起眼睛,“大周奸诈,这又是什么计谋?”
李意卿摇了摇头,说:“并不是什么计谋。两国若能成立互市,对大周来说,也大有裨益。”
“互市对你们来说既不迫切,也并不那么重要。”澈格尔说:“我不能理解。”
“天地生生不息,若今时我们血洗冻土崖,来日便也会有新的‘冻土崖’出现。以战止战,是无法终了的。”李意卿笑道:“与其如此,不若各取所需,以利止战。”
澈格尔默了片刻,问:“除了互市,你们还要什么?”
李意卿点了头,“尚有一物。”
澈格尔露出了然的神色,道:“不如一同说说。”
“缔约,互不侵扰。”李意卿说:“以谋和平相处之道。”
“期限。”澈格尔眸光沉沉。
“十年。”李意卿看向他,问:“如何?”
第85章
昭昭他吐掉嘴里那已折磨许久的乳牙。
如何。
看似是在询问,实则澈格尔根本没的选,这也的确是冻土崖唯一一条生路了。
“对立与战争从来都不能让世间变得更好。”李意卿笑了笑,问:“您觉得呢?”
“好。”他默了片刻,又低声道:“多谢。”
李意卿站起身,笑道:“如此,我也不便打扰了。你可于此地与弟兄们养伤,待伤口愈合后再回冻土崖去。”
“不必了。”澈格尔却断然拒绝,“我们长留此地也使你们烦扰。大周愿与冻土崖共谋,我们自不会为你们添忧,今日便带人回去。”
“也好。”李意卿点了头,道:“干粮已为几位备好,待开春开了互市,日后便不用再为粮食发愁。”
澈格尔将金发拢在耳后,左手往心口处敲了敲,垂头道:“愿日光昭昭,普照大周之境。”
李意卿学着他的动作,道:“也愿日光普照冻土崖。”
澈格尔仰起脸,努力扯出一个笑来,道:“多谢。”
“不必。”侍从替太子撩开纱帘,李意卿回首道:“好生休息。”
语罢,他转了身,一行人便出了房门。
屋内不再拥挤,日光便不再被阻挡,尽数洒在澈格尔的身上。他似是忽地泄了气,重新坐在床榻上,窗格透出北方雪山的轮廓,他一个人看了许久。
山路程程,他好不容易翻过群山,踏进那道将他们挡了几十年的北境城墙,可如今。
澈格尔将脸埋进手掌中,手心上全是多年来挥斧的老茧,此时硬茬茬地擦过脸面,
他却浑然不觉。
他自出生便没了双亲,寄人篱下总是吃不饱,一身好骨架上尽是空瘪皮肉。乳牙掉落那一天,是他年少时第一次杀人,是冻土崖当初的旧王查干巴日手把手教着他做的。
人的骨头硬,查干巴日告诉他如何用巧劲,用暗器,用毒。但澈格尔却不喜欢这样的方式,觉得太窝囊,他更喜欢用蛮力。
可眼下,他用蛮力破开了大周城墙,可手中的斧头却像劈在了硬骨头上,卡在其中,压不下去,却也取不出来。
此时,澈格尔仔细回忆着查干巴日当初是怎样教他的,却只能想起查干巴日仰倒在地,而他将斧头架在他的颈脖,告诉他旧王做不到的事情,此后便由新王去做。
下一刻,颈碎头断。
而如今,澈格尔却从查干巴日骤然放弃抵抗的手中品出一些可惜。
他那时为什么放开手了呢,是真将希望托付于他了么。
失败是很残酷的东西,它会一视同仁地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缓慢地在他颈脖上使者力气,逼走呼吸。
“大周人将我们从这里赶出来,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而如今,攻破大周只是我们踏出的第一步。自今日起,我们便要披大周人的皮取暖,倾吞大周的疆土而果腹。”
“报仇雪恨。”
从前承下的大话像是幼时寄人篱下的饥饿,皮肉裹着骨头,嘴里没日没夜的发酸。
澈格尔的脸埋在手心,指缝间有水珠滴下,像是第一次杀完人,他吐掉嘴里那已折磨许久的乳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