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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沉着乌压压的雪夜,屋内则供着暖烘烘的炭火。
烀白肉是谷东佳肴,因着谷东冬日漫长,凉意砭骨,人们便取肥美猪肉,切成大块,置于锅中,再以文火慢炖,寒冬吃上这么一口,实乃享受。
此时汤锅热气腾腾地上了桌,肉烂汤浓,香气四溢。
“大雪一口汤,不劳大夫忙。”叶帘堂将舀好的热汤推向许元疏,笑着说:“先生为着自己的身体,可要多吃些。”
许元疏这头擦着手,垂眼见她推来的碗里盛着一大块肉,牵起嘴角道:“劳烦大人了。”
“不碍事。”叶帘堂摇了摇头,“我能承上这一口口福,还多亏了先生您。”
“嗯?”许元疏从腾腾热气中抬眼,问:“我?”
“是啊。”叶帘堂给自己盛了碗肉,说:“方才安排小厨房做饭,太子殿下和刺史孙大人听闻您来了,不想打扰,便让人往汤里多炖了二两肉。”
“这,”许元疏停了筷子,有些慌乱道:“这怎么好。”
叶帘堂知晓他从来都是礼数周全,不愿轻易承受别人的情,便说:“先生放心吃好了,孙大人这是谢您在北郊猎场替士兵们诊伤。”
许元疏摇头道:“我是医,这是应该的。”
“哎,话是这么说。”叶帘堂压低声音道:“禁卫军受伤,阆京却不派医官来。眼下若是没有先生,谷东不会这样快稳定下来,而我又是出面请您的人,也跟着蹭了些光。这顿饭就当是殿下感谢大人所做,顺带捎上我,请的。”
许元疏轻轻叹了口气,慢慢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叶帘堂笑了笑,垂下头去喝汤。
“有件事,我却一直不解。按理说,阆京医官众多,大人实在不必找到我府上来。”许元疏见叶帘堂抬起头,这才斟酌着开口,“我方才听您说,阆京不派医官来……”
叶帘堂想了想,不打算详细同他讲,便略一点头,说:“就是朝堂上那点儿事。”
“啊,是了。”许元疏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他垂下眸子,轻声道:“是我愚钝。”
他语气有些委屈,叶帘堂一抬眼,便看见许元疏有些难过地舀着汤,神情竟存了些许可怜。她急忙缓下语气,“我不是不愿意说,只是阆京的事情,殿下不在,我也不好……”
“我明白,您不必解释。”许元疏点了点头,默了片刻后忽然道:“您似乎同太子殿下十分要好。”
叶帘堂模糊地应了一声,说:“我是侍读嘛。”
“真是好。”许元疏摩挲着袖口的磨损痕迹,低声道:“如今许氏这般的落魄模样,竟也能得到大人的片刻垂顾。”
叶帘堂皱了眉,抬眼道:“许氏还有您在,先生何必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许元疏哼笑一声,转眸望向黑漆漆的窗外,“我从来都不是妄自菲薄……许氏的前程,从我父母那代,便已经定下了。”
炭火温暖,夜里细雪渐渐稠密起来,在窗沿铺成灰蒙蒙的一片。烟云从博山炉层层的雕花纹路里升起,从半开的窗角飘入漆黑的雪夜。
“先生,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情,是被‘既定’好的。”叶帘堂忽然开口,打破了满室寂静,“世事如棋,黑白棋子错落于经纬之间此消彼长,稍有不慎便会被鲸吞蛇噬。”
许元疏将目光转回,看向面前的人。
“时局倾轧,我们都只是这方寸之间朝生暮死的蜉蝣。但,”叶帘堂静静看着许元疏,烛光在她眼中轻轻跳动,“只要这盘棋还在下,是生是死,是输是赢,便无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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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的雪下了一夜,寒风将窗户摇得“吱吱”响。
许元疏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这些年过去,在每个潮湿阴冷的天气,他右臂的伤口仍会发作。他流着冷汗,用左手捂住心口,慢慢数着心跳,以此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手串硌在心口,他抬起手来,清瘦的腕上缠绕着一串红玉珠。
——这是叶帘堂方才送给他的。
他今日在瑟瑟寒风中等了她半炷香,还掉了串禁步。叶帘堂许是瞧他可怜,便送了这串珠子给他。
许元疏目光慢慢挨过,忽地想起来许多事情。
秋风渐渐,父亲披着一身白衣,从流民堆里施完粥回来。小时的许元疏跟在他身后,见到父亲鬓边的白发又多出几缕,眉间是化不开的愁绪。
“父亲,”许元疏垂着头,轻声说:“我不想做医了。”
父亲鬓边的白发随风飘起,他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看着他们,我难过。”许元疏看向流民的方向,“士兵们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可我们从医的却不同。刀在士兵手里,天时地利却不在医者手中。战争开始后便一村一村的死人,今日你背我,明日我抬你,我们跟在他们身后,永远都救不过来。”
父亲叹一口气,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将军,上战场。”许元疏抬头,“若是我能做将军,有刀握在手里,生死输赢也都在我脚下……那便能阻止战争,不再让大周继续死人了。”
父亲笑一声,“还有呢?”
“还有……”许元疏咬着手指,道:“做将军,若是打了胜仗,便能封狼居胥,但是做医……”
他仰头看一眼父亲,说:“父亲您悬壶一生,救了数万人,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家中没有银子,屋顶漏了都没得……”
话还没说完,父亲猛地抬手打在他脸上,怒道:“混账!你学了这么久,就学出一肚子名利温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