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安走下了马车,来到了新修的坟冢前。
墓碑是青色的石砖,旁边种着两棵柳树,一棵是宋元安八年前葬她的时候种下的,被挪到了这里,已经亭亭华盖。
春信将至,风吹得柳枝上冒着新芽,那一点翡翠似的碧绿颇为喜人。
曾经言笑晏晏,将她举高高的人和所有的欢声笑语在脑海中退散。
宋善溦早已经埋葬在了土地中,尸身腐朽,剩下一具森严白骨。
侍从们将祭祀的东西放下。
他们顺着风,将纸钱往天空中一抛,宛如四散的白色蝴蝶,偏偏起舞,风中打着旋,在宋元安发梢上停留片刻,又辞去。
她捧起一壶酒,洒在深褐色的泥土上,掀起裙子跪下,额头轻轻触碰冰凉的墓碑。
沉寂许久,石碑无声。
“长姐,阿沅来看你了。”
她抚摸着墓碑,“一年不见,阿沅已经娶夫了,我带郎君一起来见你了。”
“从前你不是总是说,娶夫之前,得带回来给你和父亲看看吗?让你和父亲掌掌眼吗?可是事急从权,我没办法提前带他过来,成婚已有三月,但愿现在带他来不算太迟。
连书晏在宋元安下跪的同时也一起跪了下去,他能够感受到宋元安此时的哀伤,他伸手,握住宋元安扣在墓碑上的手。
很冰冷。
如此这般,算是和九泉之下的宋善溦,遥遥相见。
宋元安哽着,“他很好看,对吗?”
除了风吹风枯草的声音,没有人回答她。
“阿沅没本事,多年来只能让你屈居一方孤坟,连这方坟墓也是陈清蕴替你修筑的。”
宋元安说着,哑了一些,“不过,这里离父亲近一些,你或许不会那么孤单。”
她抬眼望向下方深黑的堡垒。
站在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堡垒的全貌。
堡垒前,禁军森严,远远的就能看到穿戴整齐盔甲的士兵巡逻。
金镛城。
这座武帝时修建在洛阳城郊外的堡垒,原来只是用以屯兵,防止敌军攻城而建成的军事堡垒。
但是多年以来,皇族贵戚若犯了重罪,大多会被遣送到这里来,重兵把守,关押起来。
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监牢”,走进这座堡垒的人,这辈子兴许都没办法出来了。
杨皇后在得知杨家兵败,长女身死的消息以后整个人精神就不是很好了。
女帝当着他的面,将他手下所有的亲信侍从都杀掉后,他就彻底疯了。
宋寒山很会折磨人,心狠手辣起来连同床共枕了二十余年的丈夫也不曾留有余地。
对于杨皇后这种生来高贵的人来说,龌龊苟且地过完这一生比要他死更难受,所以她下令“恩赦”杨皇后的罪过,发配金镛城,让他在里面疯疯癫癫过一辈子,反正杨家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他就算活着也不成威胁。
金镛城守卫森严,即便杨皇后尚在人世,但身为他女儿的宋元安却没有办法与他见上一面。
宋元安想救他,却无能为力。
她没办法去见他,不敢去见他,也害怕见他,她害怕见到自己原本端庄华贵的父亲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
陈清蕴站在远处,没有靠近。
这个时候,宋元安不会想要让他来打扰。
但是看到连书晏,陈清蕴眼色微黯。
能将连书晏带到宋善溦的坟前,这说明,宋元安真的很喜欢连书晏,也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丈夫。
宋元安如今虽然落魄,但小时候也是金枝玉叶过来的,她父亲与她长姐从来不吝啬给她宠爱,要什么给什么。
陈清蕴也算是看着宋元安长大的人,这样优渥的条件,养成了她不懂珍惜、眼界高的性子,她是很难真正喜欢上什么,把什么东西放在心上的,人亦如此。
荀家小郎君眼巴巴在她身后跟了那么多年,也没见能得她多一个眼神。
至于连书晏——
莫非真的是因为长得好看吗?
侍从们端来火盆,陈清蕴将一叠纸钱扔进火中。
他疑惑了,怔怔地看着火盆上盘旋的气流。
侍从们看见,他们的大公子自嘲般地笑了笑。大伙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宋元安拍了拍裙子,这才发现,裙摆有些地方已经沾上了泥点。
因为长久跪在冰冷的石砖上,她的腿也有些麻了。
陈清蕴见她起来了,示意人捧一杯茶给她,“用碳炉温好的,殿下喝些吧,外头天冷,该喝些热的,暖暖身子。”
宋元安脸色不虞,一半大概是祭拜完宋善溦,心情不好,另一半大概是被冻的。
虽说已经入了春,但风依然凌厉,郊野外的山风要比洛阳城内要冷得多。
宋元安的身子是出了名的弱,陈清蕴带她来看宋善溦,是出于好意,可不想把她冻伤了。
她裹紧了狐裘,蓬松毛领只露出两只乌溜浑圆的眼睛。
她扭过头,不想和陈清蕴说话。
小公主压根不领情。
连书晏当然关心宋元安,接过茶杯,“殿下,喝一些吧。”
她这才动手,接过杯盏抿了一口。
暖流自上而下,温暖着她的肠胃。
她看着倾斜的夕阳,目光有些迟钝,正想着说要不要回去。她身后的连书晏忽然间脸色一变,然后就是一阵天翻地覆。
连书晏按着她的后脑勺,抱着她滚下了一边的小坡。
她撞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停下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书晏的身子直接欺压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