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婚就成了寡妇。
然而人各有命。
他回了军营,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巡营,训练,被边疆的风吹得人也寒心也寒。
胡蛮子每年冬天都虎视眈眈的想来掠夺一番。
他来这里五年,见过打仗,也见过死人。
他还记得初到军营,那些张口闭口脏话荤话的糙汉,在看到他拿着长矛往前冲时,恶狠狠的将他推到了后面——“毛都没长全呢,逞什么能。“
然后曾经踹过他的汉子,死在了胡人刀下。
……
年少时的好勇斗狠,其实是很可笑的。
军师先生告诉他,那些不是能耐,好男儿的肩,扛得起家,也扛得起国。
大哥死后半年,娘也跟着去了。
而他到了七月里才收到了信。
突然心凉的厉害。
家中年迈的太母,稚嫩的小妹,全部都得指望他了。
他再次告假归家,站在村口时,已经满目苍夷。
薛玉会走,是意料之中。
大哥逝世的时候就已经说了,签放妻书给她。
她已经守了一年,仁至义尽。
裴意生平第一次觉得无措。
他是要回军营的,太母和小妹如何安置,成了最头痛的。
姐姐裴梅自娘死后,奔完丧连面也不敢露,像是生怕赖上了她。
对于这个姐姐,她的自私,凉薄,虚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尚在县城卖豆花时,她就铁了心要嫁进富贵窝,矫揉造作迷的朱家公子非她不娶。
朱家那种地方,若执意送去,焉能有太母和小桃的好活路。
裴意在厨房给太母和妹妹做饭,灶火烧的很旺,而他根本就没表面那么淡定,荒芜得厉害。
直到,薛玉折返而来,唤了他一声二叔。
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知道,他有救了。
“二叔意下如何?”
“好。“
那个好字,他说出口的时候,已然哑了喉咙。
她不走了,这样年轻,就要把大好青春耽搁在他们裴家。
裴意后来回了军营。
发了军饷,每月只留一贯钱,全都寄回家中。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在军中的第七个年头了。
从一个桀骜不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到见惯了生死和杀戮的裴校尉。
人人都赞他年纪轻轻就做了校尉。
只有他知道,他够狠,是因为想出人头地。
在军营之中,虽说很少花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开销。
尤其是身为校尉,少不得被那帮部将赖一顿酒。
可人人都知道,他手头拮据。
光条汉子没有家里人寄冬衣,又嫌军中的不暖和,有的会去平城县里花银子买。
只有他,没买过,也没钱买。
他总是想,那个姑娘把大好青春都耽搁在他们裴家了,他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家里那三个女人。
薛玉第一次寄信过来的时候,他心里又有些慌。
这些年,家中总是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然而打开一看,他笑了。
她说想做营生,还问他豆花方子。
没人比裴意更清楚家中的豆花秘方了,裴老爹当初是打算把铺子给他的。
他没有丝毫犹豫,回信告诉了她。
也没忽略她在信的最后,写了这么一句——边疆苦寒,二叔定要保重身体,盼平安归家。
盼平安归家……
那个家,很长时间他都忘了还是自己的家。
半年后,薛玉又来了信,她说铺子已经开始盈利了,二叔不用再寄钱过来,军中开销,莫要苦了自己。
从前从未觉得苦,直到边疆战役打起,朝廷调兵遣将,军营众人忙进忙出,忽有军差叫住他,说家里给寄了御寒衣物。
裴意愣住,第一反应竟觉得是在做梦。
自十三岁出来当兵,他何曾收到过家里寄来的御寒衣物。
哪怕仅是一双护膝。
没有穿过亵裘,竟不知裘皮的里衣是这样暖和,领口里面都缝着绵密的毛。
护膝竟还有这样又轻又暖的样式。
年轻的校尉,突然觉得眼眶很热,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未觉得冷。
穿了亵裘才惊觉,不知自己从前是怎么熬过来的。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每天都在死人,边疆的风吹得人心肠又冷又硬。
薛玉的每一封信,他都收好放在了怀里。
晚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明是那么简单的内容,却让他僵硬的心肠软了又软。
信里,洮州郡云安县,有他们家的豆花铺子。
铺子里有热腾腾的豆花,鲜美的鸡杂汤,可以加粉,还可以泡馍。
年迈的太母和淘气的妹妹,在盼他平安归家。
薛玉,也在盼他平安归家。
薛玉,薛玉……
裴意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尤为好听,连自己也没发觉,嘴角噙了一抹笑。
直到韩英跳了起来:“裴意,你好像咱们营里的王大德子,那小子半年前成的亲,每次收到他媳妇的信,都笑的跟个傻狗一样。“
裴意的笑凝结在唇角。
后来,他是怎么想娶玉娘的呢。
战场杀戮,见惯了生死。
被困麓山的时候,大雪纷飞,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
都是并肩作战的兄弟,可他无能为力。
他只能尽力唤醒他们,让他们不要睡。
给他们讲洮州郡云安县的豆花铺子,将祖传手艺,味道一绝。
还把薛玉的信拿出来念给他们听。
天寒地冻,雪虐风饕,家里人还在等着他们回去,吃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喝一碗鸡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