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还算委婉,可霍逸立刻便懂了。他眉头却皱得更紧,眼底闪过浓浓的不解:“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不直接同我说?”
她有些委屈地望着他,道:“世子一直抓我,又非让我做妾不可。我那时候瞧上去,只觉得你比他要凶……”
“如今又不这么觉着了?”他挑了挑眉,眼底眸光微转,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阮窈莫名有些心虚了,转开眼不与他对视。
“他那时为了你,竟让手下的人动手用箭,我便觉得古怪。”霍逸眸色极深,缓缓说道:“然而他会做到这个地步,却是我不曾料到的。想来……你对他的戏耍,不比当初对我要少。”
她咬紧下唇,下意识绞着自己的头发,又不小心刮到了手指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顿时更是烦躁,却又无法去否认。
“后悔吗?”霍逸忽地问了句。
阮窈原以为他所问的,是许久前的事。可他目光却落在自己受了伤的手指上。
这沿路的艰辛,若要与困在九曲斋中的那些日子相比较,兴许她当真没有办法区分究竟哪个更痛苦。**华富贵再好,倘若连性命与自由都全然身不由己,那又怎可称之为人,与鸟雀并无二样。
“落子无悔。”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回答他。
霍逸低声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你便在这儿安心住下吧。”
阮窈勉强扯了个笑,但心底始终无法开怀,神色也难掩不安:“可裴璋不是什么良善君子,我已经逃过好些次,都被他用各种法子捉了回去。即便此刻离着洛阳这样远,我也没有办法安心,仍觉得他不会放过我。”
“有我在这儿,你不必担心。雁门并非是他们裴氏的地盘,且他身子不好,很快怕是连自己也顾不上了。”
霍逸眼神微暗,也不知在想什么,话语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意味。
想到裴璋的腿,阮窈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些医书……”他起身的时候,扫了一眼桌案:“你若想看,白天看便是。夜里昏暗,不怕熬坏了眼睛吗?”
“多谢世子。”
见他要走,阮窈也站起身,望着他走出去了,正要合上门,却又被霍逸用手拦下。
他唇边含了一抹笑,低声说道:“你既真心要谢我,便仅仅只是说上几个字吗?”
眼前人双眸漆黑,眼底又蕴着灼热神采,正低头看着她。
阮窈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的意思,继而脚尖微踮,在他脸颊上落下轻柔一吻。
鼻端是沐浴过后的皂荚味,不再有过往的酒气了。而他衣袍上又带着淡淡的沙尘味道,像是被北地的风刮了许久,却并不令她觉得不安。
见自己微微红了脸,他瞳中笑意愈发深浓。
*
霍逸所率的这支卫军原本并非驻扎在雁门外,而是与他父亲长平王一齐坐守于盛乐。卫胡交锋已久,两个月前,父子联手发起突袭,一直焦灼难化的战局才稍显胜势。
卫军伤亡也不小,确凿得知胡人暂且退兵之后,霍逸才带兵退守雁门,休养生息的同时,还要再度寻求时机北上。
相比起阮窈当初沿路所见的惨状,雁门城中已然算得上是太平。霍逸与阮淮都十分忙碌,她一名女子也并不方便出于军营,多是留在城中,继续编整那些残缺的医书。
这里的饮食民俗都与她过往待过的地方差异不小,阮窈吃不惯当地的吃食,食欲就一直不太好,偶尔清早睡醒,还会感到头晕目眩。
兴许是流亡路上辛劳太过,如今又水土不服,她有时穿衣系带,也觉着自己越发瘦了。
夜里无事,阮窈通常都睡得很早。霍逸突然回来的时候,她正洗漱完。
“世子怎的有空回来?”她愣了愣,下意识便问道。
他衣着比往日不同,竟穿着身便袍,眼睛亮亮的:“今日是七月七,你可想要出府吗?”
*
他们出来得晚,城中的小街上已经十分拥挤了。
从前在琅琊郡,到了乞巧节这天,邻家的娘子们都要比赛穿七孔针,再抓来小蜘蛛置于盒子里。待第二日清晨再打开,依据蛛网的稀密来辨得巧多巧少。
阮窈手算是笨的,也打小就不爱针线女红,七月七这天于她而言,是难得能四处溜达的女儿节,没有多少闲心去瞧蜘蛛结丝。
雁门这儿另有一番风土人情,虽说是在战乱中,不及洛阳热闹,但放水灯倒是并无二样,还未走到河边,就遥遥能望见少女祈愿的花灯,一盏连着一盏。
仿佛是凡人用灯火铺就出一条银河,要一路渡到九天娘娘那儿去。
她随霍逸沿路随意逛着,目光不觉就落到街边的白色布幕上。幕后似是打着灯,布上有桌椅、灯笼等置景,还有几个平面偶人,灯影不断摇移,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
见她瞧得十分好奇,霍逸在一旁说道:“这是皮影戏,你若喜欢,我们走近些看。”
然而布幕外围了不少人,走近以后,阮窈使劲踮脚抬下巴,总有好些个脑袋挡在前面。
他们身旁恰好有一对夫妇,稚子则骑坐在父亲的肩上,手里还拿着串糖画在舔吃。
“要我将你抱高些看吗?”他看了眼近处的孩童,忍着笑,压低嗓音问她。
阮窈连忙摇头,不高兴地瞪他:“怎么抱?我又不是稚子……”
话还未落,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啪”一声落在自己发髻上。
“糖、糖——”骑在男子肩上的幼童哇哇大哭,手还指着阮窈的脑袋。
“呀!”她惊呼了声,忙不迭用手去摘黏在自己发上的糖。霍逸见状也取出帕子帮她擦,可这糖画黏腻得很,扯下来的时候留了好些碎块,眼见是难以弄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