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璋性情孤高,即使是在他的族人看来,也只觉得他令人无法亲近,敬畏多于爱是常事。然而朝野上下动荡不安,他深受陛下信重,又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学识才力,他们又不得不依赖着他,正如裴琪那次惹上祸事一般。
而裴璋与他父亲的关系,则更令阮窈感到莫名的不安。
她知道的越多,忍不住也开始后悔那夜与他的深谈。许是得知阿爹的死讯,她那时也不知为何,居然下意识地就出言劝解她。
如此不可对外人道的隐秘,愈发像是无形的绳索,使得他对自己更为亲近。
阮窈的唇瓣在与他亲吻,手指却在衣袖里攥得死紧。
两个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似乎此生就这样注定着要紧密相连,互相沉沦。
裴璋的书房很大。他有时在府中,白日就会让侍者将她送过去,陪伴他处理公务。
阮窈午膳后有着小睡的习惯,裴璋见她犯困,就抱着她去内间小睡。
久而久之,这间放着床榻的小暖阁像是成了阮窈专有的屋子。若她困了,便会自顾自爬上那张小榻。时日久了,裴璋偶尔不那么忙,竟也会破天荒地上床抱着她,陪她一同歇息。
重风无意间见到了一次,惊得愣在原地。
兴许像裴璋这样的人,大白日陪她午睡实在怪异,可阮窈却没有任何表情。总归他连白日宣淫都驾轻就熟,午歇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
陆九叙来拜访的时候,她正睡在书房的内间里。
裴璋与旁人谈话,并不会避讳于她。二人声音低缓,可书房安静,阮窈揉了揉眼,翻过身望着帐顶,仍是听得颇为清楚。
他们议着朝政之事,她则兴趣缺缺,撑着手坐起身。
这会儿是午后,内室窗帷坠着,有几丝光晕从缝隙中照入,映在白瓷瓶里插的几枝琼花上。
阮窈拿起杯盏,才咽了一口茶水,便听到陆九叙声音沉沉地道:“……端容公主怀着身孕,何砚居然能下此重手,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袖手旁观。”
“不必着急,”裴璋语气平静:“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太后从前偏疼公主,却未必肯为此相逼令何氏偿命,且让他们多争……”
话音才落,只听“啪嚓”一声,似是瓷做的茶盏被人摔下,碎了一地。
二人谈话忽然被中断,陆九叙愣怔过后,意识到书房内还有旁人,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裴璋则瞬时就明白过来,淡声对他说道:“无碍。”
他起身走入内间时,阮窈正蹲着身子,低头拾捡杯盏。
“仔细伤到手,”他温声说着,随后将她扶抱到榻旁坐下:“晚些让旁人来收拾就是。”
阮窈没有推开他,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察觉到裴璋正细细凝视着自己,她眼睫颤了几颤,低低地垂着,仍是安静不语。
“窈娘,”他略显无奈地唤了她一声,“为何不理睬我?”
她一时失手摔了杯盏,料想是都听见了。
“陆郎君说得是真的吗?”阮窈仰起脸来,眸光愈发显得暗淡,“公主……是因为何驸马而死?”
裴璋点了点头,并没有要瞒她的意思,而是放缓了语气:“何砚与书童有染,公主盛怒之中处死书童,随后与何砚起了争执。”
他顿了顿,还是说道:“公主是因为流产而重伤不治。”
阮窈嘴唇动了动,面色不禁有些发白。
那时在建康,她瞧着何砚的样子,对公主也算是体贴依顺,谁想二人竟会结出如今日这般惨烈的苦果。
端容公主与她交情并不深,虽说性子骄横了些,却算不上是坏人。她处死书童在先,可到底还怀着何砚的孩子,实在不该就这般死在自己丈夫的手下。
且书童一事倘若追根究底,何砚就无错吗?书童是个男子,依照公主的气性,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阮窈目露不忍地望着裴璋。可他眸光微沉,漆黑的眼里仍旧瞧不出一丝喜怒。
不见怜悯,也不见愤慨,只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兴。
阮窈心里莫名一紧,低声问了句:“何砚……会死吗?”
裴璋打量着她的神色,也变得安静极了,慢慢说道:“眼下不会,但不久之后……”他略顿了顿,“会。”
她点点头,状似乖巧地任他抱着。裴璋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安抚她片刻后,便又出去处理事务了。
阮窈复又躺下,可这一回,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再入睡。
“人死不能复生”,反反覆覆,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边回响、缭绕。
裴璋是废太子从前的伴读,自然也与公主是少时旧识。换作常人,怎么也该有两分扼腕。
可他平静无波的面孔就像是覆了一层坚硬的冷冰,丝毫无法为人所打破。
裴璋的冷情冷性,她当然知晓。然而阮窈呆呆地盯着窗下几枝洁白的琼花,还是渐渐攥紧了身上的薄被。
从崔临到裴岚,再到端容公主,乃至是他少时养过的狗,此人当真有半分作为人的感情和怜悯心吗……
她与公主同为女子,但公主生就高贵,与自己并不能同日相语。可这般高贵的公主,却连惨死,都将要变为朝中党派相争的筹码。
而她自己身如浮萍,恐是哪日真死在这九曲斋中,也不会为人所知晓。
阮窈出神得久了,琼花的花瓣连同光晕混在一处,白得晃眼,莫名让她连眼睛都开始发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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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色海棠难得,上回买来的,除去回府那日被阮窈摔到地上的几枝,剩余的花也渐渐枯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