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中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少年怔怔望向青年的一双杏眸,眸光暗淡,置于膝上的双手攥得紧紧的,紧到指骨泛白,能看到纤细的青筋若隐若现。终也不忍再说重话,只深深叹了口气。
老郎中每说一句,江铃儿头就更低一分,到最后几乎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
她何尝不知道。
本来……都快好了的。
“老伯……你救救他,你再救他一次。”
江铃儿翻了翻自己的衣袋,又翻了翻裴玄的。她真怀疑是她上辈子挥霍无度,挥霍了一辈子金钱财富,才致现在如此捉襟见肘。所幸真在裴玄身上翻出一些碎银,还不少呢,居然还有一把金银铜物。她从小跟着老镖头天南海北行镖,见过些世面,识得那是蒙古人的东西。
瞬间脑海里淳于诨那一头卷毛一闪而过,她便明白了。
江铃儿只顿了下,一股脑将兜里的金银尽数双手捧到老郎中眼前:
“老伯你救救他吧,这里还有些碎银都给你……”
可老郎中阻止了她:“非是老夫不愿相救,老夫医术浅薄,实在无力回天……你另寻高就吧。”
江铃儿一听愣了下,顾不得满手金银,而是紧紧抓住老郎中的长袖:
“整个金陵城属您医术最高,若连您也无可奈何,我不知该找谁了……”
老郎中的回答却是一点点抽去了被攥住的衣袖,偏过了头去,避开咫尺前的杏眸:
“眼下金兵临城,你兄长……极大可能熬不过今晚,孩子,放下你兄长,保全自己,赶紧逃命吧。”
老郎中反而转身向
江铃儿二人跪了下来,江铃儿如何能让古稀之年的长辈向自己下跪,当即托住老郎中双臂,不让他跪下:
“老伯……”
“算老夫求你了!”
蓦然一声带着哭腔的吼声让江铃儿长睫狠狠一颤,也震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老夫从医数十年就没见过如此将自己身体当儿戏之人!你兄长我是救不活了,也无从下手。眼下金兵入侵,拿着画像满城搜寻一双男女,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谁胆敢窝藏就是个死字!再多金银珠宝又有何用?当是为了我们这点微末之交,为了老夫这一家老小……走吧,走罢!”
看着老郎中泛着泪花的双眸,江铃儿沉默良久才低低道:
“……我知道了。”
事已至此江铃儿不便再多说什么,草草收拾细软后,半搀着昏迷的裴玄离开。
临出门前,忽地又被老郎中唤住了:“……你只身一人拖着兄长的病体,还携带诸多钱财反而遭人注意。”
江铃儿微微一顿,只见眼前多了一条东坡巾。
许是老郎中家人的东坡巾被他拿着,小跑着上前。老郎中大口喘着气,眼中藏着怒和恨:“你还小,不曾经历过昔年的靖康之乱……那些个黄头奴现下还只知依样画瓢寻一双男女,可谁敢担保明日呢?后日呢?不过是一群见人就杀的畜生!孩子,想来老……想来你兄长也不愿你被那些畜生糟蹋……”
“黄头奴”是大宋子民对金人的蔑称。老郎中显是怕到极点,手不由自主战栗着,却仍是坚定地双手拿过东坡巾覆在江铃儿发上,两端的带子在颈上打了个结遮住了她的面庞还有因脸庞脏污而愈显得白皙的一截脖颈,低声道:
“请千万保全自己,能逃就逃吧……少镖主。”
最后三字几乎默声几不可闻,江铃儿却瞳孔微张,长睫如振翅的蝶翼般一颤。
许久才低低道了声,嗓音有些哑:
“……多谢。”
江铃儿匆匆埋下头,半搀半拖着昏迷的年轻道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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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起下起了雨。
早春的雨浇在身上,湿冷、黏腻。好像一把把冰刀,自肌理侵入,一直钻到骨头缝里。
江铃儿驮着裴玄,却就好像驮着一块烙铁。哪怕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从裴玄身上传来的滚烫的体温。
她时常担心裴玄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没了,一旦没察觉到裴玄的气息就会停下来,一下又一下摇他,起初还有些用,到后来就不怎么有用了,只能打他。
她力气大,没几下就把年轻道人一张俊美白皮打红了,听见他嘴里无意识呢喃着:
“…水……水……”
江铃儿长舒一口气,紧接着又绷紧了神经,四处张望寻求帮助:
“你别睡着了!我去给你找水,我去给你找水……”
然而路人行人匆匆,不少有人与她对视都是匆匆避开了视线。
虽然金人手持的画像似乎是匆匆绘制,并不与他们十分相像,但不妨碍他们这一路来接连碰壁,正如老郎中所说,眼下金陵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无人敢收留他们,更无人敢施以援手,生怕惹上是非。
可她能等,裴玄等不了了。
他们已经近一天一夜没有进过食了,即便是她也觉得腹内犹如火烧饿得发慌,更不用说高热不断的裴玄。
江铃儿的唇抿得近乎没有丝毫血色,走到一户紧闭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行行好,行行好,给些吃食吧,哪怕一杯水也行……”
“哪来的小叫花,快走快走!眼下金兵封城,还不知要封多久,吃食贵如油,自个儿都自顾不暇了,哪有旁的给你?休要来讨晦气,快走快走!”
江铃儿顿住,咬了咬牙,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这儿有钱!都给你……我只要一点点吃的就行。”
江铃儿将全部银钱塞进门缝内,等了许久,正要灰心之际,从门缝里丢出一只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