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敬重他,更不想他以守将的身份去死,他不愿让前朝有这么一个忠贞到完美的符号存在。
修崇最终还是选择了百姓,开了城门,折了军旗,跪地向叛军投降。
父皇要封他为新朝王侯,表彰他的忠义,他却剃了头发去山上做和尚,再不肯入庙堂。
如今,这个前朝的气节所在、英雄中的英雄、将军中的将军修崇,也就是如今的圆惠和尚,被我儿子邀请来吃安家酒了……
父皇正要亲自迎接,第二个客人乘着牛车来了。
前朝被废黜的燕山侯夫人司徒氏。
司徒夫人最有名之处,不在她尊贵的出身和享用不尽的财富,而在于她在国破家亡、夫死子丧之时,散尽家财,保存了万本藏书,建立了璇玑书阁。
如今的她已经是个鸡皮鹤发的垂垂老妇,拄着龙头拐杖也只得小步行走,却仍然可见当年精绝风度。
连父皇都尊称她为璇玑老夫人,而她称呼我家那倒霉小子为:颂清小友。
好么,我的辈分瞬间就混乱了。
至于第三个客人,他的出现,连宣太傅都坐不住了。
颂清把儒学宗师、文界执牛耳的泰斗观尧山人给请来了。
观尧山人不久前才拒绝了父皇征辟他为入朝为宰的召令。
拒绝了七次……
父皇还拿他没办法……
因为父皇是个造反的泥腿子皇帝,屁股都还没坐热,人家却是天下文人心中的无冕之王。
显王和福王都费尽心思招揽他,毕竟得到了他就是得到了天下文人的支持。
可惜他们都没成功。
我儿子成功了……
弟弟们守在观尧山人的山门外等候,试图打动他那颗坚硬的心的时候,我儿子正在他屋里跟老头下象棋。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有一点小爱好在关键时刻是多么重要。
观尧山人出现的时候,父皇终于正视起颂清。
他问颂清,为何请这些客人来,是谁教的他。
颂清说:
「娘亲要我请邻人共贺乔迁之喜,可我送了请柬,他们却不来,实非睦邻所为。
「皇上,颂清虽小,奉国府虽微,亦不愿与碌碌者为邻。
「天地万物效法自然,往高处亮处生长,颂清也当如此。此处三位,是颂清良师,亦视我为益友,可谓向阳友邻。无须人教,也无人有本事教。」
颂清话落,全场鸦雀无声。
观尧山人呵呵大笑,「善,小友大才!」
所有人也跟着笑。
因为他们明白,颂清这般能耐,真是没人能教的。
他就是天生的啊!
——
《武帝野史.二十一卷.海晏公传》
奉国开宴,四邻皆请辞推拒绝,避而远之。
海晏公年虽幼,气甚巨,邀圆惠禅师、璇玑夫人、观尧山人赴宴。
对上道:「吾当向阳而上,不与碌碌者为邻。」
观尧山人称善。
帝亦大喜,抚掌笑言:「他日当与朕为宰执矣!」。
编者注:海晏公掌天下文脉之志,幼年已可窥一阙。
9
宴会当晚,父皇和圆惠师傅胡诉衷情,聊着聊着喝大了。
和尚是不能喝酒的,所以父皇是单方面喝大了。
好吧我承认,衷情也不是互诉,是我父皇单方面跟人家碎碎念。
他扯着圆惠的袈裟,念叨自己年少时听说「崇修罗」征战疆场的故事时有多么激动,恨不得捡起镰刀上战场一同杀敌,没想到真正见面时,两人竟只能兵戈相向。
「可是你错了!你守错了城,也忠错了君!修崇不能为我所用,平生大憾啊!」
一边说一边还吐了,让圆惠那本就不干净的袈裟雪上加霜。
我能理解父皇的感受,修崇是个杀神阎君般的存在,曾经带新兵击杀乌禅边匪三千人,也曾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边疆匪患多年,要是没有修崇,中原说不定早就沦入异族之手。
哪个中原少年,心中没有一个一袭黑袍刀尖滴血的偶像存在呢。
宫颂清:「皇上根本不懂圆惠师傅。」
宫季卿:「圆惠此生唯一一次败仗,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前朝的昏君。」
我收回前面那句话,很明显,我家这两个少年就没有把修崇当作偶像。
在父皇痛哭流涕毫无尊仪之际,夫君和颂清一左一右拉开他和圆惠师傅。
父皇的内侍想阻止夫君,谁料看着醉得跟软泥一样的父皇摆了摆手,「让驸马跟朕去更衣。」
正往这边走的显王,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没去打扰,知道父皇有话要和宫季卿说。
巧了么,宫季卿也有好多好多话准备跟父皇说。
我本想去跟嘉妱公主聊两句,没想到璇玑夫人主动找上了我。
「奉国公主。」
「不敢当,璇玑夫人快免礼。」
「公主可知道颂清送进我璇玑书阁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她说话时语速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亢也不沙哑,处处都那么恰到好处,让我那点儿小紧张消失无踪。
见我面露茫然,璇玑夫人告诉我:「颂清拿了一本《鹤谱》来。」
我依旧一脸茫然。
「《鹤谱》算不得是孤本,世间传下来的一共六本,三本在璇玑书阁,一本在宫中御书房,一本在嘉妱公主府,还有一本,据说在皇上破宫之日被烧毁在前朝十三公主府。」
我「哦」了一声,努力转动小脑袋,试图弄明白璇玑夫人想跟我说什么。
没办法,他们这些人说话就是喜欢藏着掖着。
一共六本,五本都有主了,还有一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