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在荒芜的沙漠里独行了几万里,看着人世间的繁华温暖却不得而入,终于遇到了一个同行者,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
她从那日在轿辇上惊鸿一瞥,就认出了颂清。
「我们是一样的人,宫颂清。」
「不是。」
尤烁儿嫣然一笑,「你是,而且……你就快忍不住了,哈哈……装人不累吗,为了旁人委屈自己,何必呢……」
「值得。」
尤烁儿恼怒了,她明明认出了颂清,和她一样骨子里都是厌恶这个世界厌恶这些人,怀着毁掉一切的暴虐欲望诞生,喜欢破坏,欣赏死亡,热衷于制造痛苦,可颂清偏偏要装正常人。
「那群蠢货不配你做这些。」
「你有多少筹谋因为娘亲失败了,你有资格说她蠢?」
好吧,如果是为了姚小春还说得过去。
尤烁儿莫名被安抚了,因为她也挺喜欢姚小春,那个女人几次三番破坏她的计划,像只不知死活的小兔子,很有趣。
尤烁儿点了点自己的唇,表示她是不会说出去的,随即大步离开,一眼也没有多看依旧跪着的姚斩。
姚斩闻到尤烁儿衣摆传来的血腥味,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
「你想跟朕说什么?」
皇帝从来不喜欢宫颂清,他是疆场杀出来的帝王,有身为猛兽的直觉,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孩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宫季卿只是冷漠,宫颂清比他父亲要更糟糕一些,他是无视。
一个七岁的孩子从乡野来到宫廷,哪怕再有教养,也不该像他一样,不多走一步,不多看一眼。
他对于许多事的无视,都不是一个正常孩童该有的,甚至不该是一个正常人有的。
比如,奉国公主流产,他却在看完颂雅后直接来了这里,而没有先去看望母亲。
又比如,他脸上的伤口都还在渗血,可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痛苦。
但是这样的他,却能够得到观尧山人等人的青睐,这并不意味着皇帝有眼无珠,这只能说明,比他的漠然更甚的是他的伪装。
他太会假装了,连当世名宿都会被他骗过。
而皇帝能看出来,只因为他不屑于在皇帝面前装。
这种感觉很微妙,皇帝没办法基于自己的直觉给自己的亲外孙治罪,只能在大多数时候选择无视。
可奉国流产,颂雅毁容,宫季卿远在边关,两人势必要见上一面了。
「皇上,相较于黄金蟒伤人一事,颂清更想奏请皇上警惕起来。」
「警惕什么?」
「世家,豪族,贵胄,一切在您的脚下匍匐,却又汲取天下养分成长的事物。」颂清垂眸看着地面,不紧不慢地说着。
配上那张肖似宫季卿的脸以及脸上的血迹,皇帝莫名联想到:
是了,他父亲就是这副样子杀了前朝皇帝。
「皇上上月已将禁卫军交予朱、陈二位将军,两位都是皇上心腹,一旦皇上出事,二人不可能拥护嫌疑最大的显王。
「对于显王来说,他有许多更好更安全的方式达到目的,他不必犯险,也不会用这种低劣到根本不可能成功的手段,显王绝对不是此次事件主谋。
「但是,也绝不是福王。道理更简单,经不起查。
「先不论是谁谋划的刺杀,这件事透露出来的未来才值得皇上深思。」
皇帝并不顺着颂清的思路走,而是问他:「那朕问你,既然不是两位皇子,你觉得是谁谋划的?」
皇帝看似随手拿起一本奏折,颂清如果抬起头看,会发现那本折子与其他奏章不同,上面印着狻猊纹样。
「你前几月常常入宫看大蟒,后来那条白蟒被赐给永信侯府,你又去了永信侯府求学,是也不是?」
「是。」
「此等大蟒,性情温良,即使在野外也不伤人,宫颂清你倒是说说,看了那么久,你有没有看出,怎样才能让大蟒暴起?」
「如果我说有,皇上会否立刻杀了我?」
皇帝沉声道:「你以为朕不敢吗!」
颂清缓缓说道:「皇上,我不会这么做,而且我也知道是谁做的,不需要再劳烦嘉妱公主被血污脏了手。
「让黄金蟒暴起的是前朝宫人,他们想给先帝报仇。
「我观赏大蟒不是为了设计刺杀,是因为我想驯服它。可惜不成功,因为那种动物没有感情,不论怎么讨好都没有用。没有情感的怪物是不能做朋友的。」
颂清在心中补充,就像人一样,要有情感,要装作能够反馈情感,别人才会把你当人。
他装得辛苦,但不会放弃,只为了不让亲人伤心。
颂雅只是隐约窥见真实的他都那么恐惧了,一定不能让娘亲知道。
颂清满脸坦然,完全不怕皇帝查问,这模样多少打消了帝王疑心,只是依旧对他喜欢不起来。
「前朝已经烟消云散,不足为虑,可皇上有没有想过,若他们事成, 我大安的未来该如何?显王福王谁能得位?谁能执掌天下?谁能延续国祚?您的天下,该何去何从?」
这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沉重,是皇帝明知重要,却逃避不愿去想的。
朝臣让他立太子,他为何拖着不肯?因为无论显王福王,都不是合格的君主,斗不过朝堂上的功臣、世家、豪族。
那些经营了几代的势力,每一个都能把他未曾受过帝王教育、也不曾真正吃过苦头的孩子们撕成烂泥。
即便好一点,也不过是和前朝灵帝一样被当个摆设。
前朝旧事历历在目,灵帝在位十二年,除了杀掉自己的几个心腹时是自由的,其余时候,哪样不是受臣下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