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日简直是噩梦,她每日在惶恐中睡下,在尖叫中醒来,爹喝得烂醉如泥,弟弟年纪小只会哭,所有人都围着她说话,那些目光,那些影子落在她身上,令她恐惧恶心。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要是男子就好了,我可以去外面打工挣钱,我可以正大光明走在路上,可我是凌霄花,凌霄花只能攀附着墙,我哪里都去不了。”
周笙有些迷茫,也有些难过,连着声音都是断断续续:“我,不是不喜欢凌霄花的。”
年少时,她也曾搬着椅子睡到凌霄花墙下,也曾坐在那里听着爹爹给她念诗,在那里喂着邻居家的猫。
她也是很喜欢,很喜欢,热烈灿烂的凌霄花。
江芸芸蓦地有些难过。
这么好的周笙,怎么就生在这样的年代呢。
“没关系,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江芸芸沉声说道。
周笙眼眶微红,看着她笑了笑。
“所以我其实不讨厌江如琅。”她低声说道。
江芸芸不解地看着她。
“你好几次因为我给他难堪。”她苦笑着解释道,“我是一个软弱的人,在这里不用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夫人再严苛也不会有外面那些催债的可怕,而且她心气高,也从不会主动为难我,江如琅再坏,也不至于对我下毒手,只是受一些言语上的奚落。”
江芸芸神色怔动,脸上露出一丝的迷茫。
“可你,日子过得也不好啊。”江芸芸莫名胆怯地避开周笙温柔的视线,只是喃喃说道。
“日子总是要过的。”周笙声音微微颤抖,“所以,你以后,一定要过的更好一点。”
江芸芸只觉得心口闷闷的。
她觉得周笙想法不对,却又不知道这话从哪里说起。
周笙是被绳索紧紧缠绕着的人,那根绳索是那个赌鬼爹为他缠上的,是江如琅附加给她的,她本该努力去挣脱,争取去更好的土壤里生活,可现实是,她不得不选择麻木忍受,因为这里并没有土壤。
这片土地上的女人是藤蔓,只能依附,而不是扎根。
“阿娘!”江渝已经戴上了绢花,兴冲冲跑过来,托着脸问道,“好看吗?”
“好看。”周笙回过神来,低头,掩下眼底的泪意,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温柔说道,“洗个手,吃饭吧。”
江渝又兴冲冲地跑了。
“走吧,洗手去。”周笙牵着江芸芸的手,神色恢复如常,“今日不是说早点归家吗,怎么回来还这么晚。”
江芸芸回过神来,闷闷说道:“碰到一个人,我吃完饭和你说。”
—— ——
“我,我是你舅舅……”那个年轻人一顿,小心翼翼盯着她,见她面无表情,又连连摆手,“你不叫我舅舅也可以的,要不叫我周鹿鸣。”
江芸芸抱臂,非常警觉:“过来找我做什么?”
周鹿鸣见她如此抗拒,嘴角微动,却又没说话。
“我们没有钱。”江芸芸直接说道,“我们日子过得也很紧巴的,要是你找我们借钱是不可能的。”
周鹿鸣连连摆手:“不不,不是借钱。”
江芸芸越发警惕,皱眉打量着他。
周笙他爹是赌博的,赌博的人到最后大都丧心病狂,现在突然出来一个周鹿鸣,她不得不提高警惕。
周鹿鸣穿的是麻布短打,倒也还算干净,衣服袖口也都整整齐齐的,鞋子穿的是草鞋,磨得一边矮,脚边还蹭着深褐色的淤泥,整体收拾得还算干净。
“你去码头做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周鹿鸣大惊:“你怎么知道我在码头做工。”
“你如今在码头做工?”江芸芸挑眉反问,“不是说码头做工要钱吗?”
“那是打零工的,搬一天要抽十文铜钱,我是村长介绍我去做长期的。”他憨厚地笑了笑,“在挹江门给钞关的人搬东西的,不用抽成,每日中午还给两个馒头。”
江芸芸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周鹿鸣讪讪闭上嘴,尴尬地动了动,想跑,偏被人紧紧拽着手臂:“你是读书人,我与你说这个做什么?”
“所以你来找我到底要做什么?”江芸芸耐心问道。
周鹿鸣沉默,好一会才扭扭捏捏说道:“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想见见你,前年爹走了,我想办法给姐姐递了信,但是姐姐还是没回来……不不,我没有怪她的意思,就是没回来也好,她肯定还怨恨着爹的,而且爹走得也不好看,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江芸芸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吃一惊。
周笙的赌鬼爹死了!
之前周笙提起她爹的时候,口气明显是不知情。
“你什么时候送的?”江芸芸问道。
周鹿鸣摸了摸脑袋:“就前年刚下雪的时候吧,有点不记得了。”
江芸芸狐疑地看着他:“这种事情还能记不住。”
“他……”周鹿鸣欲言又止,“我们关系一般。”
江芸芸沉默片刻。
“那他是怎么走的。”江芸芸又问。
“他当时大冬天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喝酒摔河里了,虽然被人救起来了,但也不太行了。”周鹿鸣口气平静,“第二天就不行了,我第二天就让村头的李叔帮忙送信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送进来了?”
“说是给了三十文钱,送进去了。”周鹿鸣低着头说道。
江芸芸沉默,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面容还有些稚嫩,但发丝间已经有几根白发,露出的手指是满满的厚茧,可见他的日子不算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