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已经全然花白,面容苍老好似枯木,那双眼睛察觉到开门的动静也是毫无波动,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木头。
“老爷你也去休息吧,都几日没阖眼了。”黎风苦劝着,“熬坏了身子怎么办啊,就当为两位小公子想想吧,他们都要把眼睛哭坏了,可要您看着他们呢。”
黎淳目光微动,看了过来,轻声问道:“楠枝回去休息了吗?”
“烧了纸就回去。”黎风避重就轻说道。
黎淳沉默了,他面前放着一本还未看完的道德经,正是当日为江芸芸取名的那一页。
“老爷若是想他,就让他回来吧。”黎风低声说道,“江公子一定很想回来的。”
黎淳轻轻抚摸着页脚,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几个呼吸后才无奈说道:“你也说他姓江了,回来做什么?”
黎风哑然:“那,那不一样的。”
江芸自读书开始,待在黎家的时间可比江家久。
哪一次从外面回来不是第一时间来黎家。
之前老夫人生病整日整日睡在黎家不肯走。
他只有在黎家才是个小孩啊,什么不出世的神童,六元及第的小状元,他笑起来明明跟着小孩子一样。
怎么能和其他人一样呢。
“年少成名本就争议纷多,他又不是安分的性子,朝野上多少眼睛看着,他要是想继续往上走,就不能随心做事。”黎淳眯着眼,看着书上的字,许久之后才继续缓缓说道,“这世上没有事事如意的,磨一下吧,就磨一下吧。”
黎风听得直落泪。
“这不是拿刀去捅芸哥儿嘛,他才十五啊。”
黎淳合上书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还是,早些长大吧。”他的手指压在书皮上,温和注视着目前的书名,平静说道,“长大了就好了。”
黎风哭得更是伤心了。
“别哭了,秋娘病得这么久了,现在是解脱了。”黎淳看向跟了自己一辈子的管家,温和说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这些小辈以后可要你看着了。”
黎风哽咽着,慌张说道:“老爷胡说什么啊。”
“这几月时常感到很是疲惫。”黎淳想要把自己佝偻下来的腰挺直,却只能整个人往后靠去,“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开始力不从心了,甚至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
黎淳没有说话了,他注视着完全漆黑的夜色,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这几个月总是想起第一次见秋娘的样子。”
黎风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老夫人那个时候可是出了名的下棋痴人呢。”
“她在寺庙里和和尚们下棋,一个人下赢了三个和尚,得意地叉着腰,说自己一向是走一步想十步的,脑瓜子可聪明了,看人的眼光也准得很,目前在湖广之内可是没有对手的。”
黎淳笑了笑:“好狂啊,我以前想过我若是要娶个妻子,还是温顺贤良的好,可那日一见到她,又觉得若是她这样的,也是极好的。”
——那也是一个秋日,她穿着鹅黄色的衣服,梳着少女的发髻,衣摆和发丝一起飘扬,头顶日光从树梢照了过来,落在那张骄傲的脸上,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可惜了,没让她过过什么好日子。”黎淳叹气,“跟着我一路颠簸流离,就连……连湖广都没回去。”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这才压下心里蓬勃涌出的悲痛。
屋内安静地只能听到树叶婆娑的声音,甚至能听到白布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的动静,听的人心头发紧,莫名哀伤。
“老爷一定要保重身子啊。”黎风劝道,“老夫人生前就很担忧您的身体,切不可哀痛伤身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黎淳喃喃说道,“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呢,这也是秋娘交代的。”
黎风不解地看着他。
黎淳看着这位陪着他多年的仆人。
“我昨日做梦梦到第一次见江芸的时候。”他冷不丁开口说道。
黎风想了想说道:“那个时候的芸哥儿很狼狈。”
黎淳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道:“是啊,很狼狈,我当时还以为他才七八岁,看上去这么瘦弱矮小,脸上都没有肉,倒是显得那双眼睛这么大。”
黎风笑说着:“可不是,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是聪明的小孩。”
“他说他有苦衷的。”黎淳低声说道,“我想这世上谁没苦衷,黎家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子孙后辈都有各自的前程,我已经致仕了,可不能拖累了他们。”
黎淳神色恍惚,思绪回到了那个春日。
那个坐在家门口台阶上的小孩,小小一只,脏兮兮的,跟个没人要的小猫儿似的。
“可我通过那帘子往外看去,他明明瞧着这么落魄可怜,可站在边上一点也不窘迫,人人都说无知者无畏,你说会不会有些人本来就是胆子大的人。”
黎淳坐在夜色中自言自语。
“他江芸的胆子,是真的很大啊。”
文章也写不利索就敢讨论宝钞的事情。
明明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敢上前为那些百姓说话。
甚至还敢悄悄打上那些太监的主意。
他明明这么爱笑,笑起来这么乖巧,怎么,怎么就胆子这么大呢。
黎淳放在书本上的拳头,缓缓握紧:“我这几日总是想起他,昨日看到他家妹妹过来上香时,也恍恍惚惚以为是他回来了。”
黎风安慰道:“江家小姑娘喜欢穿男装,又是当年芸哥儿来求学时的年纪,兄妹两个人长得像,也不稀奇的,老爷只是太想芸哥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