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夏不过是匆匆一瞥,却一眼记在心里。
——他的小师弟,原来这般生机勃勃。
他那时就忍不住和自己见过的其他小孩比较着。
他抱过自己年幼的小孙女,粉雕玉琢的,小小一只,别人抱着都好好的,他一抱就哭得厉害,远远看到他就偷偷溜走了。
他也见过十来岁的小孩,不论男女,大都猫嫌狗厌,调皮得厉害,要是再不务正业点的,读书都坐不住,整日就知道游玩耍乐,更是没出息。
所以他一直对小孩不太喜欢,觉得吵闹幼稚,太耽误做事了。
偏,那个暮夏日他收到老师寄来的一本小册子,那个小册子上的东西千奇百怪,那些字他甚至都有些不认识,可偏偏这里面的东西让他治下百姓平安度过今年。
他才知道,这个十岁的小师弟是真的不一般。
怪不得老师这么看重他。
这个小孩和他之前的见过的都不一样。
刚才,李师兄的儿子把他送到驿站门口就找了借口走了,三年前除服回京时见过一面,果然还是正常小孩的反应,见了人就跑。
江芸则说要看着他安顿好才放心,拎着礼物,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进来了。
她在驿站上上下下走着,检查环境,嘀咕花草,还帮忙搬东西,抱着大被子健步如飞,和杂役说话都和和气气,见了人就是笑。
和之前相比,他长高了不少,脸上也有肉了一些,但身上依旧是勃勃的生命力。
两人此刻对坐着,相顾无言。
刘大夏是从未和这么小的孩子说过话。
江芸芸则是肚子里有八百个心眼子。
“师兄后面是有什么安排吗?”江芸芸开了头,热情问道。
刘大夏捋了捋胡子:“先去户部交述职折、功图册和文稿薄,赶在年前还要再去拜访一下几位同僚,之后便无行程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没话找话:“十二月过半了,师兄的行程还是有些紧张的。”
刘大夏没说话,抬眸扫了江芸芸一眼,直接问道:“你还有话要说?”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我之前听老师说,您在考中进士后,翰林院本想要让你供职在翰林院,但您自己要求出任吏职,后来还选了兵部,成了兵部职方司主事,没多久又调升兵部职方司郎中。”
“老师记得一分不差。”刘大夏并没有接话,只是如实说话。
江芸芸突然动了动屁股,整个人前往挪了一下,随后眼巴巴说道:“我从扬州到京城,见识了很多事情,也看过许多邸报,因为我姐姐嫁给扬州卫总兵的儿子,自己之前在南京也意外碰到过成国公,这几日来到北京后也听人说起北京城的防卫情况,一直心中不解,大明如此大的国土,兵力却不甚……”
她顿了顿,小声说道:“强壮。”
刘大夏摸着胡子,想了想说道:“兵事自来是顽疾,如今边境安稳依然是最好的结局。”
江芸芸不甘心,心中一直对那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倭寇,还没收回来的哈密耿耿于怀:“如今太平才能徐徐图之啊。”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芸芸被他那一眼看的心虚,摸了摸鼻子,声音也变小了:“我这几年听闻如此多的风波,所以写了一个兵部册子,想要师兄给我过过目。”
刘大夏吃惊,沉吟片刻后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以后想要去工部吗?”
江芸芸也大吃一惊:“为何啊。”
“你的农事册……”刘大夏也犹豫了,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老师还说你很喜欢往地里跑,还把自己晒黑了。”
虽说在农事方面有长处没什么大出息,毕竟工部一直是六部垫底的部门,但农事又是国家之本,按照小师弟的聪明才智,便是荒地都能给你犁出花来,去了自己喜欢的工部岂不是得心应手,如鱼得水,被人看到那肯定是迟早的事情。
怎么现在又去兵部了!
刘大夏这本想着,脸上顿时严肃起来,生怕小孩子是在北京被带坏了。
京城太多不务正业的勋贵外戚后代了,其中有不少还是土木堡之后留下来的孩子,从小就想着光复北方,征兵打仗,可别是和这些人交往了,就也开始琢磨了。
如今的朝廷,如何能打仗!
江芸芸没察觉出他的复杂心情,之后摸了摸自己的脸,嘟囔着:“白回来了。”
之前春秋季时节喜欢往地里跑,每日风吹日晒的后果就是人瘦了还黑了,老师开口就笑她现在是一个瘦猴,丑死了,她只好每天晚上回来勤搓脸,偷偷去用周笙的东西,皇天不负努力人,入冬的时候终于白回来了。
“你还是一个举子,现在应该好好考试,别想着打仗的事情。”刘大夏严肃说道。
江芸芸没想到刘大夏对此事态度如此激烈,怯怯说道:“没想着打仗的事情。”
“那好好想什么兵事册。”刘大夏更严肃了,“打仗岂是儿戏,兵祸一开,大明边境硝烟四起,朝廷能有多少银子支撑,南边本就灾祸不止,到时候西南、东北甚至西北处虎视眈眈的亦力把里,只要一处溃败,其余几处如何能讨到好,边境百姓自来就生活不易,如今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如何能再起波折。”
江芸芸被他严厉的神色怔住,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她不曾深想过打仗其实是一件对国家财政要求之高,对百姓极其残忍的事情。
因为她不曾经历过任何冲突,甚至因为自己身处富庶的江南,对于一切边境消息是站在远处看着,更甚者她也不是带头冲锋的人,不知道兵器交戈的惊险,百姓流离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