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有人和他说‘你就是你自己’。
——做自己。
是了,那些优秀的人各有不同,只有平庸之辈才会亦趋亦步,企图复制他们的人生。
这一瞬间,一直藏在他心中的心结,在此刻豁然开朗,不复存在。
他没有西涯先生的文采,邃庵先生的魄力,东山先生的敏锐,但他也是足够耐心,足够认真的人啊。
“怎么了?”江芸芸见他盯着自己沉默,揉了揉脸,“没擦干净嘴?”
“我第一眼见到你便觉得你是不一样的。”他上前一步,激动地握着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呆在原地,抬眸去看他。
“你真厉害!”黎循传毫不吝啬地夸道,“我果然没看错你。”
江芸芸更加迷茫。
——刚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黎循传只是看着她笑,继续刚才的话题。
“反正祖父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严格,而且像你这般厉害的,祖父只会更加严格。”
江芸芸叹气。
“但我觉得祖父考察你这次的功课,应该不是寻常的考教。”黎循传摸着下巴,喃喃自语。
—— ——
“所以黎小公子觉得他的字是过不了黎公那一关的?”
江苍写好一篇策论,正闭眼小憩,手指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琉璃念珠。
他每日要学到人定,整个院子也因此灯火通明,宛若白昼,可即便这样,他每次读好书,还是觉得眼睛格外酸疼。
晨墨用滚烫的毛巾浸染了中药汁水,小心翼翼地覆在他的眼睛上,手指按照大夫说的办法,轻轻按着他的穴位。
“是,那字确实不太行,一笔一划,笔直死板,哪里比得上大公子当年刚练字时的灵气。”晚毫站在下面,低眉顺眼说道。
屋内沉默了半晌。
烛火被不知从哪里飘进来的风吹得晃动了一下,照得江苍本就苍白消瘦的脸颊也跟着明暗闪烁着。
“黎小公子为何如此断定?”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苍波澜不惊地继续问道。
晚毫悄悄看了一眼大公子,琢磨不出他到底想要听什么,便只是含糊说道:“大概是这个字真的不太好看,大公子昨日不是也说这字宛若稚子提笔难登大雅之堂吗。”
江苍嘴角微微勾起,讥笑道:“你把下午的对话仔仔细细重复一遍。”
晚毫觉得大公子有点小题大做,便偷偷看了一眼晨墨。
两个小厮中,晨墨是大夫人亲自挑选的,如今已经十八了,一直是大公子院子里的主事人。
见晨墨点头,便将下午偷听到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说完后口干舌燥,偏大公子并无太大的反应。
他自那场大病之后,情绪一直很少起伏,沉默寡言,此刻只能听到琉璃念珠轻微的波动声。
华贵的琉璃轻轻碰撞着,成了此刻唯一的动静。
晚毫莫名心慌,忍不住抬眸去看大公子,却看到大公子不知何时已经摘了毛巾,正沉默地看着他。
那双肖像夫人的细眉微微蹙起,黝黑的瞳仁便显出几分凌厉。
晚毫吓得跪在地上。
这一声动静反而惊醒了江苍。
“黎公的标准?”他低喃着,蓦得轻笑一声,“原来是这样。”
江芸芸此刻也正坐在台阶下,思考着归家前,黎循传最后不经意问出的那个问题。
——黎公对她到底是什么标准。
作为一个教育过无数子弟,经验丰富的老师,他自然知道按照江芸芸无师自学的写字水平,肯定是写不出他想要的东西,更达不到他要的水平。
她既非天才,幼年有识,又非年少苦读,早早启蒙,她就像一块突然冒出来的石头,得了一点教化,称得上一点认真勤奋,可这样的人在这个士农工商,读书为先的朝代从来不缺。
一开始,江芸芸一直害怕黎公是不是根本不想收她,所以想找个借口把她打发走。
哪有比一个文盲自学更折磨人的事情,她不识字不会拿笔,没法完成他的功课,若非她是江芸芸,没有前世十来年的读书经验,想来早早就放弃了。
可那日雨日送她归家时,她又恍惚察觉到黎公并非这样扭捏之人,他若是真的不想收,那定然是断然拒绝的。
那他一定也是动了收徒的心思,碍于缘由并未直接应下,也许那个心思还差一点契机,才能像星星之火一样彻底烧了起来。
所以他布置了这个功课。
江芸芸借着夜风,注视着漆黑的院子,竹林借着稀薄的夜色,枝叶倒映在墙面上,微风掠过,就好似飘忽的爪牙。
江渝胆子小,被吓过好几次,这些年一直跟着陈墨荷一起睡。
小院每月的烛火都是限额的,一个月才十根,周笙十分节省,平日都舍不得用,只有她要读书的时候,才会点起一根,后来又觉得暗,点起了两根,尤是如此,还觉得会伤了眼睛。
江芸芸自从会背三字经后,就再也没有点过蜡烛,每日坐在夜风中来来回回背了几遍,又用竹枝在地上把自己记不住的字摸黑写了几遍,最后在夜色中放空片刻,便回去睡觉。
——夜晚看书伤眼睛。
她是这样安慰周笙的。
今日她做好工作,却没有回去入睡,只是一个人坐在台阶下,借着夜色的寂静,反反复复剖析着黎淳给她的问题。
——他到底要什么?
——或者,他到底要江芸芸给他什么?
若是他真的交上了这篇三字经,是黎淳想要的吗?
一篇一笔一划,没有笔锋,没有筋骨,字迹死板呆滞的三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