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件事情的结果,众人只知道是扬州官场被换了一波血,但中间如何,落在江芸头上又如何,却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但那日扬州城绚烂的烟花,连绵的烛火和络绎不绝的哭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深陷其中的江芸,应该更有体会。
“老师跟我说,‘政治,从来都不是如你所愿’,我那时候太天真了。”没想到,江芸芸一反常态开口解释着,“我以为我只要做的是好事,那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 ——
“这世上没有好事。”黑夜中,那盏烛火落在黎淳衰老年迈的脸上,“你觉得你是在为民请命,所以是好事,可对扬州官场来说就不是好事,对想要借机高价卖粮的商人来说也不是好事,只有对那些穷苦,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宛若草芥,不值一提的人来说是好事。”
江芸芸欲言又止,脸上忍不住露出愤愤之色,她想反驳,却一时间想不出如何开口。
“你别忙着生气。”黎淳伸手,安抚得拍着小孩的脑袋,细软的头发落在手心,又软又痒,“你觉得他们是坏人,百姓是好人,那是你的想法。”
“你的想法套不到别人身上去,你也改变不了他们,反过来,对他们而言你是坏人,那些在地里种地的百姓也是坏人。”
江芸芸侧首看他,那双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中依旧明亮,大声质疑道:“可我们读书不就是为了照拂百姓嘛,百姓怎么就成了坏人。”
黎淳温和地看着她,烛火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光影明暗变化,让他的面容也在此刻变得深邃多变。
“那是你。”
他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得心中大惊,可随之而来是蓦地沉默下来,满腔热血被浇得一干二净。
那只是她的想法。
而她的想法也只是她的想法。
那些扬州官场的人,那些等待大赚一笔的商人,甚至还有其他期待能捞到好处的人,全然不是如此想法。
这个世界是被一个个他人的想法构造而成的,那些人围绕着规则运行,可就连规则也是他人的规则。
而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江芸芸一眼就听懂了老师的未尽之语,委屈愤恨不甘,可到最后只剩下意兴阑珊,毫无意思。
她窝在树洞里,神色失落,一声不吭。
黎淳见她茫然痛苦的样子,轻叹了一口气。
“你手中没有刀,这件事情就不会如你所愿。”黎淳并没有把她从树洞里拉出来,反而站了起来,站到她面前。
灯笼上的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江芸芸像一只小猫儿一样蜷缩着,低下脑袋,整个人失魂落魄。
“自来执刀者可没有好下场。”她喃喃自语,像是跟自己说,也像是回答老师的问题。
黎淳沉默,他看着面前小小一只的孩童,心中开始恍惚,在这一瞬间,他想问她:那你愿意吗?
可那句话却又说不出口。
人的心底是不能种下种子的,因为那是一道无线延长的因果。
它会在某个时刻成了救人的绳,也有可能成了杀人的刀。
他还这么小,不该受此牵连。
他甚至不该因为扬州这趟浑水坏了心境。
“所以若是下次你再碰到这样的事情,你知道要怎么做吗?”黎淳见不得小孩这般伤心,出声打破沉默。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黎淳见她如此模样,叹气:“我就知道你还贼心不死。”
江芸芸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只好低着头,神经质一样地揉着衣角。
黎淳看得心都软了。
“借力打力。”他不想要江芸再陷入自责之中,明知这样是纵容,却还是忍不住低声教导着。
江芸芸缓缓抬头,神色微动。
“我教你办法,不是要你莽撞冲动,只是希望以后若我不在你身边,你能保护好自己。”黎淳衰老的面容在此刻好似成了实质性的衰老,眼尾的皱纹层层压着,好似要压垮这个年迈的老人。
“一切以自保为主。”
—— ——
“这几日国公爷召见了不少人人,唯独没有找我。”张钦穿着黑色大袍,整个人坐在角落里,神色阴郁,“等乡试结束,我便要离开了,如今已经七月底,再不找我可就没时间了。”
张钦作为马上就要离开的苏州卫指挥,加上乡试迫在眉睫,按理朱仪会选择早早见一面,便是随便交代几句,也算是两不耽误,全了各自的面子。
他自诩这几年在军中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事,甚至在这几年大比中一直名列前茅,国公爷对他一直青睐有加。
现在国公爷迟迟不见他,他只要走在军营里就觉得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那日在营帐的事情,只有国公爷身边的两位副将知道,他们口风格外严,怎么也打听不出国公爷到底说了什么。”张钦又说,“可是国公爷忌惮上你我了?”
唐源坐在上首,他手里盘着两颗周身通红,包浆圆润,如玉如瓷的核桃。
“两个小孩如何能说动朱仪这个老狐狸,依我看不过是虚晃一招。”他沉吟片刻后说道。
张钦没说话,神色凝重。
“可我听说这几日徐家那位老夫人没有再去找关系疏通,反而出席了不少宴会。”他抬眸,看向唐源,“她好像不着急此事了。”
唐源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手中的核桃发出刺耳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