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琅脸上立刻露出强笑,继续游说:“我这二儿不知从哪学来的手段,他从未读过书竟有如此心机,若是看不上我那幺儿,我这大儿已经……”
“爹!”江苍出声打断他的话,脸色惨白,瞳仁却在发亮,“我有老师。”
江如琅被他打断,眉心紧皱。
黎淳对父子两人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是点了点头:“宝应学宫是极好的学校。”
短短一句话,彻底断了江家人的心思。
江如琅脸色阴沉。
江苍单薄的胸膛起伏着,却保持着读书人的风度,并未失态,甚至能一把抓住即将暴怒的江蕴。
父子三人僵站在原处,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扶起那位他们一直看不起的人。
那一侧,江芸芸觉得自己好似踩在云端上,黎淳扶着她的手臂并不用力,年迈之人的手心总有着皮肉松弛的顿感,隔着单薄的春衫,江芸芸还是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
——她到底是受了黎家的庇护。
“帕子呢?”黎淳问。
江芸芸呐呐掏出潮湿的帕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我洗干净还您。”
“擦擦手。”
江芸芸呆呆地,好似提线木偶,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用帕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江家这一关是过了吗?
——黎公怎么突然转性了?
——收徒还收吗?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一肚子话堵在喉咙里却说不出一句。
“若是他写不出令您满意的卷子呢?”沉默间,江苍打破沉默,“若是,他就是不行呢。”
黎淳眼中的慈悯一闪而过,那双年迈衰老却又沉静智慧的瞳仁安静地注视着江芸芸。
“那你便另寻老师。”
第十七章
黎淳离开时,下了两个时辰的雨也终于歇了架势,只是乌云还未散去,天色昏沉。
内城的商家紧赶着挂出灯笼,昏暗的鱼骨状的街道瞬间灯火通明,落雨之后冷清的街面上,很快就出来三五成群的游人们,欢笑声不绝。
夜市千灯照碧云,扬州的夜市在这条东关街上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黎淳坐在马车里,喧闹声不绝入耳,各家商铺挂着的灯笼光亮顺着缝隙挤进来,照亮漆黑的车壁。
他沉默地坐着,手边是临走前江芸塞给他的手帕。
“我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狼狈的小童站在台阶下,浑身湿漉漉的,江家高大的门楣阴影落在他身上,本就瘦弱的身形越发矮小,可他的眼睛却是这么亮,连带着漆黑的瞳仁都好似含着光。
“我也不会是您的污点。”他折腰而拜,神色认真。
雷鸣震耳雨风涌,孤光弱萤一点星。
他这辈子收过很多徒弟,厉害如李东阳,天顺八年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如今已是左庶子兼侍讲学士,实干如杨一清,十四岁乡试中解元,十八岁中进士,曾担任山西提学佥事做出无数能事,眼下父孝除服,还是会有一番作为,他的子孙则是由他亲自教导,也各有各的出息。
这些学生如杨李二人,以神童闻名遐迩,生来就该有一番作为,再譬如他的子孙深受父辈影响,勤学苦读,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只有遇到江芸,这个年岁还未启蒙已经晚了众人一步,若是寻常人早已寂寂苟活,混混过日,可偏偏他在这个小童身上看到了那点微弱的光。
他察觉扬州繁华下的百姓孤苦,他悲悯大雨下无助的母子,他身上有着常人难有的执拗,总让人恍惚为之设想,也许这株角落里的野草终将会长成挺拔的蓬蒿。
那一刻,他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今日是佛诞日,内湖上都是游船,游人看热闹把路堵住了。”黎风停下骡车,无奈说道。
黎淳回神,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湖面上已经飘了河灯,有僧人捧着撒了盐的豆,邀请路人品尝,他揉了揉额头:“绕路回去吧。”
黎风从一条小道里绕了出来。
“一个佛诞日扬州就这般热闹,听说杨通判还打算大办上元节,说要造烟火,到时路上的人肯定多到走也走不动,也不知县衙的人力够不够。”黎风笑说着,“只可惜是看不到了。”
黎淳闭眼不语。
“老夫人。”骡车停了下来,黎风惊讶说道,“您怎么在这里?”
黎老夫人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原本昏暗的小巷因为这一盏灯笼也有了少许光亮。
“买个书,结果这么久不回来,我自然担心。”
黎风解释着:“去了一趟江家。”
“江家?”黎老夫人惊讶地看着走下来的黎淳,“是送江小童归家吗?”
黎淳顺手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淡淡说道:“雨大,送了一程。”
“他年岁小,又这般瘦弱,若是今日冒这么大的雨回去,怕是要大病一场了。”老夫人跟在他身后,忧心说道。
黎淳想起今日江家的态度,不由冷哼一声。
老太太睨了他一眼,嗔怒道:“怎么,他还不是你徒弟呢,怎的要求如此严苛?”
黎淳晃了晃手中的灯笼,解释道:“我不是朝他生气,只今日见了江家人对他的态度,有些不平罢了。”
“不平什么?”老夫人不解问道。
黎淳不说话,穿过微亮的走廊,低低叹了一口气。
“是发现其实他当日所言非虚。”黎老夫人了然,“他说他有难处,你今日发现了他的难处?”
黎淳摇头:“他的难处不止被江家打压这一事,这小子还未说实话。”
黎老夫人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今日赴宴,我见着那江家主母,是一个有主意的女人,想来驭下极严,她爱子深重,处处打算,可惜那子并不是江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