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一听,瞬间坐直身子。
“这是天下人听到的第一声关于女子的声音,也是最为响亮的一声。”她握紧双手,强忍着激动,“那年我刚启蒙,听到家人说起此事,只觉得神奇,却并未有所感想。”
江芸芸沉默着,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哑然。
沈遥遥遥一拜,面目悲悯虔诚:“幼年读书时,总是忍不住听着家人说起您的故事,他人总是提及您开海贸易,兰州守城,说您是一个为民做事的好官,我却对您当年以一敌百,舌战群儒的白鹿洞书院一事久久不能忘怀。”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记得这件事情。
年少多轻狂,当年的江芸芸只是带着一腔锐气,想为罗素珍,为那些戴着斗笠站在门口的女郎争一口气,更是为了自己。
她不服这个世道,不服怎么连读书的权力都能被人剥夺。
她要为罗素珍骂一骂天下人,也是为了不能言说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自己充满傲气,侃侃而谈,打开了女子读书的门缝,可后来,她发现要让她们真正读上书,光靠嘴皮子是不够,是那些女郎背后的财力送他们进去的,是院长为他们打开的大门,是那些睁一眼闭一眼的官员,她不过是整件事情的开头人而已。
“如今的白鹿洞书院还有女子求学,可这满天之下也只有这一处。”沈遥注视着面前的江芸芸,温柔说道,“您说‘:教育是平等的,可平等并不只看教育’。”
江芸芸注视着面前斯文文气的小娘子,有片刻的心动。
她似乎知道了什么。
“所以我想着……”沈遥捋了捋鬓间被风吹乱的秀发,目光坚定而认真,“开一所女学。”
江芸芸怔在原地,有一瞬间的屏住呼吸,唯恐惊动面前的女子。
这一刻,她似乎感觉到,那一日江西九江的南风越过千山万水,跨过春去秋来,终于再一次刮到她身上,带着少年人才有的睥睨,气势逼人地想要告诉所有人——:读书是为育人,男女都为人,又有何区别。
那一日,十四岁,还未经风雨,一往无前的江芸芸站在彝伦堂上扭头看向门口,看到了多年后历经风霜,再也无法回头的二十五岁的江芸芸。
——她背着手,满脸笑意,对着那些女郎们挥了挥手,优哉游哉地走了。
江芸芸轻轻吐出一口气,满脸怀念:“当年袁院子告诫世人——‘吾辈读书,学其知识,更要学其人品,能求同,也能存异’,满堂读书人皆听之,却也任之,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的沈姑娘愿意听之践之,其归惭愧,不论今后如何,只为沈姑娘今日的壮举。”
她说完,折腰行礼:“谢你能走出这一步。”
沈遥看着她红了眼睛,但也跟着笑了起来,跟着回了一个学子间的礼节。
—— ——
“三娘总是在我们书店买卖曲谱,也喜欢买你之前写的话本,久而久之,自然就认识了。”夕阳时分,沈遥离开后,林徽也跟着躺在江芸芸边上,笑说着,“她很喜欢你,你的东西她都买的。”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看着头顶的夕阳,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把我的话本都扔掉,怎么偷偷背着我赚钱。”
林徽大笑着,转身,笑看着江芸芸:“那个话本可太受欢迎了,盏灯先生,后续还写不写啊,我们高价收哦。”
江芸芸恼羞成怒:“滚。”
林徽大笑着,闭上眼,感受着暮夏的风慢慢悠悠吹到脸上,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江其归,梅花书院要是真开了,你能去给我题字写序吗?这满天下的读书人,我瞧着只有你合适。”
江芸芸懒洋洋说着:“就怕我提了,没有人愿意来了,你这书院白花钱了,吃力不讨好。”
林徽没说话。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话了。
“林掌柜,天色晚了,在这里吃饭吧。。”陈墨荷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林徽睁开眼,突然叹了一口气:“权衡利弊了许久,还是觉得这事要你来。”
江芸芸震惊:“你这个奸商,现在不计较钱了。”
“江芸。”林徽扭头,看着面前的江芸,突然笑眯了眼,“我第一次见你,那个书箱比你还高,衣服也都短了一截,可你就站在店里,一点也不局促地看着所有人,我就知道,此子非凡人。”
江芸芸也跟着眯眼笑,藤椅缓缓悠悠,她没有用布巾包住头发做读书人的打扮,也没有用金玉绾住头发,做女子打扮,她只是用一根绿色的发带随意挽起头发,柔软的绸缎温柔地贴在她的脸颊上,微风一吹,好似在抚摸着这位名动天下的女人的脸颊。
“你太勇敢了。”林徽收回视线,看着头顶逐渐落下的余晖,低声说道,“所以我要为你,把这份勇气传下去,去告诉世人,去告诉后人,去告诉未来人。”
“好了,都天黑了,快起来吃饭。”陈墨荷叫了好几声都没听到动静,只好用围兜擦着手,大喊着来叫人,“做了林掌柜爱吃的荷叶鸡,您尝尝我的手艺,比不比得上你家厨娘。”
林徽收回神思,站起来,笑说着:“谁不知道我们陈妈妈手艺好,瞧瞧其归的小脸蛋,都开始长肉了。”
陈墨荷开心极了,嗔怒道:“打趣我这个老妇,真是过分,你们先去洗手,快些来。”
“走啦,吃饭啦。”林徽看着还赖在不动弹的江芸芸,笑说道。
江芸芸伸手接过最后一缕夕阳,冷不丁问道:“林思羲,你家有女孩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