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便也跟着沉默下来。
她弯腰捡起那本农时册,册子上写满了寇兴对今年推行农耕的想法,还圈了好多有待进一步考察的内容, 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册子。
她是相信寇兴是个好官的。
这一本册子能写到这一步,耗费的心学绝不会少。
但就像寇兴自己说的, 做好官太难了。
兰州就像那日的以一桌菜, 你只顾好自己的那一碟没有用, 其他几碟坏了,烂了,吃一口都要闹肚子,就是放在一起,这一桌子的菜也都跟着不能吃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夹到的是那口好点的菜。
江芸芸小心翼翼的合上册子:“我以前读过秦论时我的老师告诉我,做人做事只要退一步,那后面一定是步步退,人心惰欲难以自抑,所以我读书时不敢松一口气,做官的时候也不敢随意做取舍,我想着……”
“若是我两边都要,但我侥幸都得到,那谁也不会受伤。”
“若是我丢了一边,但我至少努力过去了,我问心无愧。”
“若是不幸一样也保不住,那便是时也命也,是我无能。”
寇兴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江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在偌大的兰州,我们头顶有王爷有巡官有御史,有数不清的人,你当我不想庇护我治下的百姓,那一个个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春种秋收时我都曾和他们在一起,可真有铁骑来临,我们能做什么?”
“就连我们,也要靠他人庇护。”寇兴眼皮抽动了一下,无奈长叹,“我生于田地,长于农梗,我比你更懂百姓的痛苦,我年轻时也想一腔热血打破所有不公,可直到我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
江芸芸安静下来,手指无意识捋着被翻得起毛发卷的书页。
“你的前任同知是个三十岁的年轻人,很是年轻的御史,他说他是当年进士榜的最后几名,去了监察院从最不起眼的御史做起,后来来到兰州,也和你一样,察觉到兰州的不对劲,他也想和你一样,想要成为一把愤怒的火……”
寇兴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可他失败了,我给他收的尸,他孤身一人来到兰州,家中寡母幼儿无余力带他回家,如今再也回不去他的故乡。”寇兴满眼含泪,神色悲悯,“他沉默寡言,性格尖锐,做事古板,不容变通,和你是完全不能比,可他同样也是毫无坏心,一心为民。”
江芸芸神色怔动。
“那人你大概不认识,但他是认识你的。”寇兴问道,“我本不愿提及,但我想着也该让你知道,你的前任同僚,也是与你略有些缘分的。”
江芸芸正色问道:“敢问姓名?”
“当年你在京城愿意抛却你的名利,为所有跪在城门口说话的官吏说话,你为此去了琼山县,也有人来到了兰州。”
江芸芸神色茫然:“谁?”
“陈耿。”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但还是摇了摇头。
寇兴看着她年轻的脸庞,想笑又笑不出来:“你自然是不认识的,他原是御史后来被发配来了兰州,成了一个小吏,来的第二年就冒险一个人抓住了两个奸细,便又官复原职成了兰州巡城御史,依旧不改本性,谁都敢弹劾,闹出很大的风波,去年又因为几封奏疏密报,成了同知,只是还没坐稳,就遇到敌袭……”
后面的故事江芸芸自然是知道的,不仅谢来特意在她耳边念了一遍,就连秦铭也总是念叨着这件事情。
大家是怕的。
好好的官员,突然被人乱刀砍死了。
他们感同身受。
江芸芸蓦得会想起当年出了翰林院时,冷不丁看到城门口乌压压跪了一片的人。
——太壮观了。
这对于刚迈入官场的江芸芸而言是震撼的。
那一排排身躯跪在石板上,明明密密麻麻,却又在偌大皇城的阴影笼罩下依旧渺小不堪,好似春日里随手可以拂去的灰尘。
他们死了便也真的死了。
不过都是低阶官吏罢了。
三年又三年的进士,早已为这个王朝送来源源不断的鲜血,他们在高高在上的帝王眼里无足轻重,在操心国事的内阁眼里不值一提,在漠不关心的官员眼里聚众闹事,在忙于生计的百姓眼里无关紧要。
江芸芸站在人群中,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听得她有点头疼。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有罪的不罚,无罪的请罪。
看戏的害怕,做戏的大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已经换上深绿色的官服却又时时觉得这个世界太过荒诞。
“很早之前,我就在应宁那边听说过你,这本农时册便是他强烈推荐给我的,说在浙江已经推行过了,效果很好。”
江芸芸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农时册。
扬州的江芸芸现在回想起来还带着几分孩子稚气,以为能靠自己改变什么,所以胆大包天的写下这本农时册,想要把自己知道的知识广而告之。
她把这事想的太简单了,这件事情若非有老师,有几位师兄的帮忙只怕是不能见天日。
可当事的种种起伏,件件艰难,却又是她所不知道的。
扬州的那间院子为她遮风避雨,挡住一切风波。
“他很喜欢你,说你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说你勇敢坚韧,聪明好学,后来我们又得知你年纪轻轻成了状元,我们都很为你高兴,再后来听说你去了琼山县,我们对坐着沉默了许久,你的师兄说你年轻气盛,身边没大人照顾,走了错路。”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着,就像很多时候,她就是这样坐在四面漏风的官署里,翻看着枯燥的卷宗,度过一个个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