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彼时的她而言,连这具父母给予的肉身,都可以算作拖累。
于是她厌弃经史,深恨诗名,激进地认为女子读书,就是最无用之事。
可什么有用呢?她难道当年学舞刀弄枪,就能杀进杀出,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吗?
是无用的,世路容不下杀出去的她。
绝境之中,已经回京的前刺史夫人赵娘子向她伸出了援手,邀请她入京,教导府中女子文字。
高娘子不惜一切,破釜沉舟入了京,幸而她这次并未受到蒙骗作弄,她安稳地有了存身之地,在徐府栖园中,给府中娘子上过第一堂课,学生散去,她坐在堂中,望着案上的经卷,久久无声,双目凝涩。
她这一生,父母爱她,又摆布她,夫妻情薄,兄嫂无恩,冥冥之间,她曾经作过诗、写下的文字,为她破开一条生路。
第二日,她矜庄高坐,正色肃声,开始为问圆讲史。
读书有用。
女人凭什么不读书,凭什么只永远低身,等着男人施舍的一盏粟米、方寸之地?
习武有用吗?
高娘子没试过,但大约是有用的。
凭什么那些男人挤破头要学的东西,到她们身上,便成了无用的呢?
她想不明白,便不想了,至少她学的诗书用上了,那么她会倾囊教授给她的学生。
问真回敬高娘子一盏酒,“女学中事,尽托娘子。不过请娘子放心,最迟今夏,学中蒙堂文课便能有人接过,可以为娘子稍微减轻些负担。”
高娘子并非十分客套之人,听问真如此说,先向她一礼,“我必竭尽全力,不负大娘子信任。”然后便点头以示明白。
问真喜欢和干脆人说话,坦荡直白,不费力气。
她替高娘子再斟满一杯,二人一碰杯,“杯中物虽好,还有正事要做,不好贪杯。”
高娘子含笑点头。
学堂就这样磕磕绊绊上了路,人多了凑在一起,摩擦是难免有的,又是从自家小学堂忽然扩大规模,教习们和服侍水食、洒扫的婆子都难免有些不适应,问宁等人不大习惯。
但问真坐镇,从源头处掐灭了她们会出现矛盾、分层的最直接因素,无论在外家境富庶贫寒,进了学堂,就都是一样的待遇,确实会少许多争端。
再加上学中还有外人在,徐家娘子们自然不愿意将家丑展露在外,哪怕平日各房诸多争端摩擦,在学中都尽量控制,平和相处。
渐渐的,每日朝夕相处,远离争端,便培养出一些默契与信任。
目前看来,一切还算顺利。
问真这回是真没有谈情说爱的时间了,连回复季蘅的信,都是每日夜里秉灯而作。
母亲忙得脚打后脑勺,连两位隔房的叔母都每日勤勤恳恳地来帮忙,她这个亲生女儿,绝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当之无愧要帮在第一线。
问满去年冬日便从女学中结业,她明年及笄,按理该开始谋划准备婚事,学习如何管理家事下人、统算田庄产业。
问圆、问安学这些时,是被大夫人带在身边,到问满这,则被大夫人交给了问真。
用大夫人的话说:“这段日子为你两个阿兄筹划婚事,咱们一直都在一处,你先跟着你长姊,她有什么事情办,自然教给你,伯母在旁看着,能指点一些。倒比空跟在我身边,听那些繁琐账目清楚明晰。”
问满自然没有异议,恭敬地答应下,认认真真地跟在问真身边,问真吩咐她做的事,她必尽心尽力地去完成。
常、樊二人看了几日,都对大夫人夸道:“六娘这生来的细致好性,原本看着觉得软弱些,怕她担不起事。但做起事来,竟难得的不卑不亢,能使唤动人,倒是我从前看错眼了。”
大夫人微笑,很满意。
经过去岁一番震慑梳理,如今徐府中若还有不停令行事、轻视娘子的下人,才是难得,但问满说话有用是一回事,能否做到令行禁止,就又是一回事。
问满的性子,柔刚并济,从前柔更多些,如今则需要给她添些刚强,没有什么比办事做主安排人更培养心气的了。
手里有权,做事自然不慌。
七夫人如今月龄已高,因为她年岁不轻,医者再四叮嘱小心,如今正处于谨慎安胎状态,听闻此事,忙将问满叫去问。
对大夫人将问满交给问真来带,她自然不敢有不满,仔细地叮嘱问满:“你可千万不要因此不满,你长姊本事手段大着呢,你看家里族里,如今谁不服她?你将她的本事学来一半,往后我不为你发愁了。”
问满轻轻应是,七夫人又忍不住叮嘱:“是为你阿兄做婚事,你可千万要上心!替阿娘多留些心,阿娘是无用,帮不上什么忙,幸而你大了,能出上力。”
“六娘子尽管听大夫人和大娘子的安排行事便是。”秋妈妈含笑将燕窝奉上,打断道:“娘子年少,经验浅、遇事想得少,如今只管安心学习,不要多虑他事,旁的那些,自有夫人们与大娘子思虑。”
问满连忙答应下,又看七夫人,却见阿娘虽面色一僵,却并未反驳秋妈妈,反而老实听着t,悬着的心彻底放下,用过燕窝,起身道:“女儿还得去瞧瞧显娘今日上学如何,母亲安心休养,我明日再来问安。”
七夫人深吸一口气,又好声好气地对她说:“你妹妹从小便是你操心得多,娘心里都知道,娘有福生得你这样省心的女儿。你如今年岁大了,要议婚事,要以自己的事情为主,你妹妹那里,若有什么不好的,只管来告诉娘,娘收拾她,万万不要累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