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的剧痛犹如窒息,心脏像一块破碎的琉璃,每一块都棱角分明,撑在胸腔内蓬勃跳动,令人痛不欲生。
赵负雪想,原本触手可得的完满与幸福已经被他尽数品尝过了,他又如何能容忍一次又一次的死别。
她的手却触到了他的脸上,安抚般的,轻轻的。
“你不能走啊,”她笑道,“万一在不久之后,还会有,咳,一个封澄呢?”
可此时此刻,二人的内心无比清晰。
不会再有一个封澄了。
万魔退却,城墙上的众人却没有半分欣喜,他们沉默地肃立着,外面杀声震天,唯有此处,犹如寂静的风沙。
“天下万民等着你呢。”她深深地看着他,唇角带笑,眼角的泪水却一点一点地掺到血水之中,封澄描摹着他的脸,竭尽全力地要记住他一样。
视线已经渐渐地昏暗了,封澄想,生生死死这么多次,唯有这次,安宁而平静。
就像回到了素未谋面的母亲的怀抱。
“赵负雪,”她道,“别为了我流泪。”
她竭力擦去他的泪水,忽然咬下牙,用力地掰下了尾指的骨头。
它变成了雪白剔透的模样。
“伸出手。”
她强硬地抓住赵负雪的手。、
“让我留在你的血肉里,带着我去天下……看一看。”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地消散,唯有这枚尾指固执地躺在掌心,倔强地塞进了赵负雪的手中。
“不要忘记我。”她微笑着说,“然后,活下去。”
渐渐地,她的身体变成光亮的齑粉,犹如光带一般,在黑云之中渐渐地远去。
唯有赵负雪拥着她的衣甲,跪地失声。
天地俱暗。
***
战后的收场是庞大的工程,但最令人头痛的,则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赵负雪。
天机师陆陆续续地清点尸骨、葬入英冢,有时遇到没有尸骨的人,便取衣冠战甲,做一个衣冠冢。
漫天的大雪下了三日,已经停了。
众人沉默地看着英冢首处的碑石。
唯有这口墓,连衣冠也未曾埋葬。
他固执地抱着封澄的衣甲,不辨日月、不知黑白,所有人都在想,他已经疯了。
谁料三月之后,赵府重新敞开了门,走出了一个神色如常的赵负雪。
“你竟然能撑过来。”八方有些惊诧,懒洋洋地躺在赵府的廊上,端详片刻,察觉不对:“我以为你会把她忘了。”
与赵氏皇族断开承诺之后,他便成了一个逍遥的野兽,世上无人知晓它的栖身之处,赵负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去,道:“我未曾忘怀。只是她大概也不愿我浑沌度日。”
昨日他浑浑噩噩地走到池边,春水如镜,照出了他胡子拉碴、苍白憔悴的脸。
他如梦初醒。
封澄不会愿意见到这样的人。
八方看着他的背影,开口道:“你要去哪儿?”
赵负雪面色平静地背着剑。
“她一定还活着,我要去寻她。”
好似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话,八方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地魔死,因果消,尘缘尽,你以为她是你们凡人,一朝身死,还有十万丈轮回来重叙旧情?趁早回去歇着,过几年忘了她,找个合适姑
娘,莫要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
话音未落,他的腮边缓缓地滑下一缕血迹。
八方住了嘴。
“她的骨头还在我这里,”赵负雪道,“没有消散。”
“生死咒未尽,”赵负雪闭上了眼睛,压住了心口。“我知道她在哪里,她没死。”
那里似乎有第二道心跳,在大夏的每一寸土地跳动着。
八方收敛了笑意,他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赵负雪。
“好吧。”他道,“有朝一日,她的确会活过来。”
赵负雪看向他,八方又道:“可等到她散在大夏的灵魂再次汇集成人时,或许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大夏不在,久到你垂垂老矣,久到她不再是她,重新成为天地之间善恶难名的地魔。”
“你等不到的。”八方说,“十年,百年,千年,都未必能等到,别等了。”
赵负雪平静地抬头,不闪不躲地看着他。
漆黑的巨兽,身上是上古般的森然。
“我会等,”他珍重道,“如若她的灵魂散在天地,那我便去一点一点地拼回来。十年,百年,千年,直到我生命之终,直到我不再往生,我绝不放手。”
说罢,他转身,提步便走。
八方站在赵府门前,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很久之前,”他突然道,“天地之间有两只一无所知的兽。”
赵负雪停住脚步。
八方走下来,慢慢道:“一个,喜欢乱跑,喜欢热闹,还爱和人打交道,在外头又打又吵,欠了许多人情债。”
“另一个,成日埋在混沌深处睡大觉,她坐在光阴里头,长得像拨毛球的狸奴,干的事情也像,把时间拨过去,又拨回来,百无聊赖地看着世人的生死。”
赵负雪微微颤抖。
“直到有一日,”他道,“她看到了一个人的一生。”
“从此天便塌了。”
“她看着你拿剑,入学堂,进江湖,成了天机师,出生入死,斩妖除魔,除恶扬善,最后死在了魔族之主的手中。”
八方摇了摇头。
“你知道么?在那么多的时间线中,你走过许多许多的道路,可最终还是会走向那唯一的绝途。”
“她终于忍不住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子的犟种,怎么咬定了就不回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