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久没说话,楚珩终于转过头来看她。
那时候,他好怕看到一双清冽的、直勾勾的看着他的眼,他期待看到她,又不敢看到她。
而她也并没有看他,那没心没肺的小姑娘说完这么一句话之后,倒在矮榻上便睡着了,如现在一样四仰八叉的拧着身子趴在矮榻上,窗外的光落到她的身上,将她的眉眼照的那样明媚。
他站在矮榻前看着她,就觉得他这颗死掉的树又活过来了。
他人还深陷在沼泽里,但枝丫却沐浴到了她的光芒,那些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让他咬着牙,硬生生一路走到了现在,从秦家一个默默无闻的养子,一路走到大权在握的镇南王。
他跨过坚硬的土地,走过深不见底的沼泽,长安的薄雪模糊了他的眉眼,丰沛的雨风淹没了他的足靴,当敌人的利刃划开他的胸膛的时候,他回头看,就看到了长安明亮的花灯和她的眼睛。
停步回望,初心不改。
面前横卧的夫人与记忆之中那个唇红齿白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叠加在一起,让他突兀的想起了那一年问她的、但她根本没听见的话。
秦禅月,全长安最好的男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呢?
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在这一刻重新翻涌上来,连同压抑了多年的欲念一起,在这寂静的夏日之间喧嚣而起,不由分说的,全都扑向了矮榻上的秦禅月。
秦禅月还陷在沉沉的梦境中,并不知道她的养兄已经从床榻间走来,行到了她的榻前。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一只手缓缓伸过去,伸过去,似是想轻轻的拂一拂她的发,摸一摸她白嫩的脸蛋,问一问她,为何不能是我呢?
因我粗鄙吗?
因我少言吗?
他不知道。
他那只手颤颤的接近她,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那躺在矮榻上的夫人突然动了动脸颊。
她要醒了。
楚珩的手竟是一颤,那张硬朗坚毅的面上隐隐浮现出几分慌乱来,方才的那点贪欲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龟缩回心底下,半点不敢冒出来,他人也随之退了又退,一路退回到床榻间,悄无声息的躺下了。
矮榻上的秦禅月则混沌的睁开眼。
她醒来时,脑子不大清醒,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未时和熙的阳光透过纱窗晒在她的脸上,在她的面上刻下了窗户形状的花影,浑身都被晒得暖洋洋的,她偏过头,就能看到养兄躺在榻上的身影。
这样好的日头,让她突然记起当年未嫁时。
她未嫁时,是整个长安最风光的姑娘,父母疼爱,家世显赫,纵然是见了当年长公主也从不虚上半分。
关于过去的回忆在脑海中飞快闪过,随后又被秦禅月摁下去——她的成长伴随着很多伤痕,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不愿多想,只迅速将记忆拉回到很多年以后。
很多年以后——
她慢慢坐起来,想,很多年以后是什么样呢?养兄成了镇南王,接替父亲继续镇守南疆,她嫁给了一个温润守礼的夫君,生了一双儿子,再后来,大儿子也成了婚。
然后嘛——
秦禅月捏了捏眉心,心想,然后,这帮贱人一个都别想活!她秦禅月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她慢腾腾的从矮榻上行下来,白嫩的足腕踩上了珍珠履,站起身来,准备回侯府内瞧上一瞧。
凭她对她那两个儿子的了解,几乎能猜想到,府内定是出了事儿了。
临走之前,秦禅月又去床榻前瞧了一眼养兄。
养兄还安安静静的躺在榻间,与她睡着之前别无二致,她撩开被子细细的瞧着养兄的身子,又上手去摸了摸伤口上的血痂。
养兄身上好烫,伤疤几乎都快要愈合了,凭着养兄的身子,要不了一两日,便可好全了,若是大兄还不醒来,她就去寻一点方士道长和尚来,瞧瞧有没有用。
她上辈子其实不信鬼神,若是这世间真有鬼神,她们几万秦家军那么深的执念,早都该成圣了,到了阴曹地府也得是一行大军,可是她从没见过,那便该是没有。
但自从重生一世之后,她是不信也得信了,不仅花了大笔钱财去捐香火,甚至还打算去山里面潜心静修——若非是这满府的乱事儿没弄完,她早便过去磕两个头了。
她思索这些的时候,手指无意识的在大兄的胸膛上绕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大兄的身子似是微微紧绷了些。
秦禅月狐疑的低下头来看。
大兄还是如往常一般躺着,古铜色的肌肤上遍布疤痕,伸手摸上去又十分粗糙,她摸了摸,觉得应该是错觉。
大兄还昏睡着,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摸过后,秦禅月将被褥重新盖好,最后从厢房中离开。
她离开时,也未曾派人去叫柳烟黛,只留下了她的心腹李嬷嬷,跟柳烟黛一起在王府中待着,好看守柳烟黛。
不然秦禅月实在是放心不下——养兄虽然贵为镇南王,在军事方面强横,但到了教养孩子这一块实在是没什么天赋,男孩儿便罢了,丢到军里一样管,军队是个天然的磨砺场,不管什么样的男孩,只要丢进去了,都能修剪出差不多的形状来,再丢出来,穿上铠甲,军令震慑,便是个人了,但女儿却是养不好的,瞧瞧柳烟黛被他养成了什么样的性子!
秦禅月看的犯愁,只能留下个人来日日陪着柳烟黛,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被人欺负了去。
秦禅月走的时候心里还揣着一肚子坏水儿,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浑然没瞧见在她走之后,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