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意外的契机也是这样一个似曾相识的雨天。伶伶潮色循着天边绵延至尽头的霞光生长着,从云隙落下、从檐廊钻出、最后臣服于女孩蔚蓝的颈侧,一方碧空从空中坠落似的——
像蝶。来天台巡查的纪羽光明正大地打量起了那在倚栏杆边上放空的人,麦色天光循着对方背脊延伸的方向缓缓滑落,金黄刻刀般雕琢着纤薄的骨骼……“小楚。”
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下雨了。”
初次相遇便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是爱上她了——纪羽从没哪刻如此确切地体味到这句话的涵义、这让她感到一种无声燥热。喉咙里的每个字节都被融化的糖果淋得得黏糊糊的,蝴蝶、比赛、乌云、楚惊蝶、楚惊蝶、楚惊蝶、楚惊蝶、楚惊蝶、楚惊蝶。
要命了。她被这涌动的情绪抻得一时脑热,反应过来后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伸出了手。“要吃巧克力吗?”她将错就错地抓住了她冰凉的的尾指,“草莓味的。”
女孩没应,语言系统像是被这细雨斩首。无头字节在牙齿里跌跌撞撞打起了转,她们都知道需要有人开启一段新的对话了:“我不记得给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行踪。”
“你监视我?”
显然不算一个好开头。纪羽无奈地笑了笑,粼粼水光中看到自己映射起谎言的眼睛:“只是巧合而已。如果有人会像我一样满脑子都想着你的话,那么她也会在这里找到你的。”
楚惊蝶怔住。额角的湿痕正被人以一种分外温柔的姿态拭去,她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没成想却被对方俯下身子虚虚揽在了怀里……“你做什么!”
纪羽转而抚过女孩的鼻梁。“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地爱着我。”她说,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想这么做了,“那么当你头发乱了的时候,我会笑一笑然后替你拨一拨。”
“可如果我爱你,而你却不巧地不爱我,那么当你头发乱了的时候,我只会对你说——”*
熟悉的对白又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再次淌过两个冥冥中纠缠的角色——
“小楚,你头发乱了喔。”
纪羽终于笑不出来了。她的记忆中确乎有一些游离的因子,它们一刻不停地翻弄着它的大脑,妄因为此番动容寻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小楚的眼睛、耳朵、鼻子。小楚的眉目、下领、手指。
“如果你不喜欢我跟着你,那么我就不这么做了。”
又是这样。
“但我需要知道你在我的身边,小楚。不遵医嘱是会吃苦头的。”
总是这样。
楚惊蝶几乎要被气笑了,她觉得被雨水冲走的一定不止自己的理智还有这个人的脑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冒犯我啊。”
“到底还要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呢?我是一个完整独立的成年人,即使离开纪医生的保护也不会因为流感突然死掉的。”
“为什么不能试着多信任我一点呢?还是说你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够承载这份感情的容具?一个标本?”
女孩像当初从她怀中挣脱那样不断向后退着,风衣内衬却再也嗅不到熟悉的鸢尾花香了——
“你的每一次靠近都令我感到痛苦,你窒息的爱让我体无完肤。”
“好累啊,纪医生。这样好累啊。”她看着她出于示好而递过来的糖果,狂风掠过时、那些粉嘟嘟的小东西就这样从她掌心落了下来——
“爱会让人感到痛苦吗?”
一如初见那样。
-
那是楚惊蝶还活着的时候。
她常在温暖的阳光下看着远处暴雨来临,就好像时在离死亡最近的地方感受两个极端割裂的天气:那是她还活着的时候。她把自己活成一个开朗的消耗品,独自撕裂苦难后在无俦痛楚中将眼泪冰封在冬天的瓷罐里,等待着它在一个明媚的春日将自己的骨肉蚕食殆尽……
直到她被钉在一尺见方的手术台上。呼吸机锁链一样捆绑着她的口鼻,血氧饱和度又开始降低了,骨头和内脏又开始出血了,要死了、要死了。
楚惊蝶被吓得不轻。她摸着那颗痉挛的心脏,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起了身体:她得确认自己还活着。车里的空调呜呜吹着,慌神之际她才想起自己不久前租了一辆车——
南岸的城市没有机场,可这熄灭不了她继续向前的决心。那场雨中的对峙终究是伤了身体,望着径直奔向38℃还有余的水银温度计,她复又关掉了导航。后备箱里有提前买好的退烧贴,可是不想开门让冷空气入侵好不容易才暖和起来的身体、遂放弃;北境的感冒药实在太大一颗,害怕圆滚滚的胶囊卡在喉咙里引起不必要的窒息、遂放弃;露天停车位有工作人员临时支好的暖风机,而愈发深重的寒雨恰好不宜出行……
晕到只能单线程思考的病号立刻同意。她欣然接受了可能要在停车场里度过一晚的命运,慢吞吞地拽出毛毯后顺便将自己的位置实时共享给了楚清歌:没有失去联系就说明我还活着。
【宿主,你还好吗?】
没在人身上读取到异常的信息,系统一时不确定那场回溯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是的,就在不久前、雨过天晴后的三个小时里,它顺利调取到了楚惊蝶在进入小世界前所存储的记忆。尽管那只是一小段连续的画面,可这不妨碍它顺藤摸瓜拼凑起了故事的全貌——
那是她还活着的时候。狭窄的出租屋记录着女孩忙碌的身影,擦拭不知有多少个年头的花玻璃、整理装在纸箱里的信件和书籍、扔掉塞满了速食饼干包装袋的垃圾……然后它看着她在慌乱之中打碎了一个粉色化妆镜,冰箱贴上笑嘻嘻的鬼脸一副令人火大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