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添突然不挣扎了,像是真的认真在听江缔回答他无理取闹的问题,又或许是“为翊朝立的第一番功”叫他发现自己平日里忽视的东西。
她当年实际上打仗不算苦,苦的是女子上阵将士们如何心甘情愿的听她的话,都是在战场几年奔波的老将,她初出茅庐,那一场仗,为了博信任,真是废了好一番力。
然而一直到现在,该看不起的,还是看不起。
“次年,我随父出征 ,为军中斥候,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打探情报,助我军破敌;第四年,我为军中副将,于永州之乱中剿平逆贼,同年突厥再犯,我与明威将军守关,大败敌军;今年,破敌营,受封将”。
桩桩件件都是她这么多年来的求之不得,从前这些在她偷偷看的话本上出现,在宥阳公主的风声中出现,在遥不可及的云端相见。
可是江缔她不喜欢梦境。
所以她宁愿去战场。
江缔慢慢的收回剑,重新蹲下来看着愣神的董添道:“公子现在可明白了?”
董添仿佛如梦初醒,先看一眼江缔,而后赶紧推开人站起身撤到几米之外,只不过或许是错觉,他先前嚣张的气焰收敛不少甚至是消失。
江缔默然,片刻后长长的叹了口气“其实但凡多了解军政就能知道,朝上那些大人一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这种事心里都清楚,可是战士们战死不假,百姓受苦不假,偏我打过的仗,受过的伤,流过的血就要这样欲盖弥彰么”。
“其实你们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他们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愿意给她一个名正言顺府名头,有时候想想,或许跟战士们一起马革裹尸也不错,至少,他们能记住她。
但江缔想,这样就没意思了。
她江缔,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
董添沉默许久,而后一直到他对身影消失在街头,淹没在茫茫人海中,都未曾再说过一句话,是高家庶子的询问以及下人小厮的关切。
“小姐,”脉婉惜拉拉江缔的衣袖,“小姐是翊朝的功臣,不必为了这些事劳神伤心”。
但话说的好,真正做到不放在心上,又要多久。
脉婉惜晓得。
从被对家的大娘骂“贱蹄子”,街坊的大哥拳脚相迎,戏院的杂役克扣伙食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所以她希望江缔,阿朝可以走出来。
“没事,我该是习惯了,”江缔仰头看天,也不知道是在追随太阳还是在藏着什么,一会后她低下头,摆正脉婉惜的发簪,轻声道:“惜娘不必担心,小姐我好着呢。”
脉婉惜皱眉:“小姐明明心里不痛快的很,怎么就好着了呢”!
江缔赔笑:“好,我心里难受。”
脉婉惜稍稍舒展了些眉头,踮起脚尖,摸上江缔的头——这动作可不算简单,虽然都是女子,可江缔常年习武身量要比她高出来不少,好在脉苑主这么多年的基本功不是白练的。
江缔却未曾想过她会有这个动作,甚至半晌功夫才缓过来,耳廓渐渐染上红,不过大概是心里原因在作祟,她竟然真的觉得好受许多,江缔心里高兴,毕竟这是心上人主动跟她亲近啊。
“小姐既然允许我在小姐面前不用称妾身,那就证明小姐是相信我的,虽然不算知己但至少能让小姐少些敏感,”脉婉惜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实际上有些别扭,因为真论起来,真就不是知己情,而是妾意。
“小姐以后可否多跟我说些什么,自己憋在心里不好”,脉婉惜说着一脸严肃,但江缔看来却是个娇美人在赌气一般“好,以后多和你说说”。
能说一辈子最好。
“小姐,给我讲讲宥阳公主可好”?
脉婉惜道。
脉婉惜知道宥阳公主的事,但她想知道那样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从前是何样。
更想知道,江缔有什么更多的苦涩。
江缔思考片刻,点点头道;“好”。
她跟脉婉惜一边走一边聊,甚至路上看见了糖葫芦还绕有心情的给自己和脉婉惜都买了一串。
只是脉婉惜看着分量本就很足的糖葫芦加上被江缔一见钟情的加大版,暗暗感叹怕不是会牙疼。
“从前我只知道她是皇宫中唯一一个习武的皇女,陛下管不住她,到了后来连一众皇子都少是她的对手,皇后娘娘说不过她,就去找陛下,但陛下的话也没用,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旨禁足,不过也耐不住宥阳公主偷偷溜出来”。
脉婉惜对女将唯一的概念就只有江缔,或者是看过的画本子中和唱过的戏文中的女将军,是“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是“万里关山赴戎机”。
江缔是烈如朝阳九重天。
“自宥阳公主及笄之后,就开始男扮女装往宫外跑,要么就偷偷的去军营看看,”江缔说着,自己比她好上不少,至少自己还有一条命在“那时陛下气急放话不管她了,让宥阳公主去战场自生自灭,本来是气话,谁料公主真的去了,从此以后就彻底收不回成命了”。
脉婉惜若有所思“原来公主是如此跳脱的性子么”。
江缔浅笑:“是啊”。
不过再怎么跳脱的性子,最终都只能葬在皇陵里了。
“那年颐缇关乱,战事凶险,陛下不让宥阳公主再去涉足,彻底禁足在宫内外安插侍卫,本来以为可以阻止的”,江缔跟脉婉惜走着走着到了撷兰苑,对于两个人天天的形影不离苑里的人早就习惯了。
“但还是让宥阳公主上了战场,因为理论上说,那年出来的大军,有一支是她带出来的,于是我爹主战场,她领着她的兵在后方,但是遇到敌袭,原定的援军迟迟不到,我爹重伤,宥阳公主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