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几个字被飞快地模糊了,竹子精偷眼看看大佬们的神色,轻轻松了口气。
其实,但凡那年轻人能在刚受伤的时候,就得到很好的照料——哪怕是一次,或许,事情都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所有积累的压力都炸开的瞬间,似乎只是须臾,但从来不全是因为最后一根稻草,而要归根于年深日久的积累。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过得很不容易啊。
幸讷离记起那些见到、听到的事,很轻地打了个哆嗦。
扪心自问,如果是他的话,可能很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从来不是个什么意志坚定的人,也因此……实在做错过许多事。
魔尊深红色的瞳孔一颤,他又开始盯着自己洁净的手,不知从上面看出了什么东西。
李浮誉握紧了拳头。
他当然知道,燕拂衣都经历过什么——都不要说那五十年的折磨,即使在仙魔战场上被抓走之前,他的状况就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地步。
那时他便常常发呆,有时会反应比该有的稍稍迟钝,还有的时候,会对自己所处的境况,突然间露出让人心碎的茫然。
李浮誉都看在眼里,他尽了全力安抚,可身为一缕被牢牢限制的魂魄,始终都保护不了他。
更不要说——
李浮誉无法想象,人怎么能在一天之内遭受那样多的巨大冲击:
得知身世,眼看着最珍贵的遗物被打碎,又眼看着最重要的、被视为最后支柱的人在眼前消散……燕拂衣甚至还要坚持着,将藏在冰晶里的最后一根情丝,作为能夺取生身父亲性命的毒药,种进相阳秋的身体。
人能承受的恶意,终究是有极限的。
最后,九观树倒了。
他这一世的肉身,也终于在再也无法承受的重重重压之中,归于天地。
李浮誉知道,他的小月亮,一直都很坚强,也一直都很听话,在师兄不在以后,都一直尽力让自己过得好。
那日从泽梧秘境出来,尽管状态不好,在听说李安世出关时,燕拂衣的第一反应,也是尽快远离,保护自己。
燕庭霜阻挠他,他甚至用出了上古符咒,将自己传送到最后一个能安心躲藏的地方。
只是李清鹤带着人找上门,在尊者们面前,无论一个年轻人再惊才绝艳,再足智多谋,也没有一点妥善自保的可能。
那之后,所有情况就急转直下,伤害纷至沓来,几乎再无一日休息的机会。
很不公平,他在面对的敌人,总是太强大了。
强大到不讲道理,对他的恶意又从未掩饰,因此再想能保护好自己、好好活下去的人,也终究会被拆肉斫骨,消散在深不见底的炼狱。
李浮誉始终不知道,燕拂衣有没有看到自己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他很后悔,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当时哪怕就在魔尊面前,哪怕燕然的话还没说完,他也要在燕拂衣耳边大喊,把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告诉他。
他们会再见。
李浮誉要大声喊:我们一定会再见。
幸讷离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时刻处在有安全感的环境里——天道的封印其实是一种保护,不论是天道,还是他自己的潜意识,其实都是因为相信,如果现在‘醒过来’,会面对无法承受的伤害。”
“得告诉他,他是安全的,不要让他害怕。”
李浮誉叹了口气:“我一直在尽力这么做,他……我知道他被困住了,那些记忆一直在把他向下拽。”
拽进一片充满了肮脏的泥泞,不见天日的沼泽里。
“或许,”幸讷离小心翼翼地提出,“或许,不如就让他忘掉那些东西。”
在场的人皆一愣。
“刻在灵魂中的本能可能会很难忘掉,”幸讷离说,“但能忘一点是一点,对吧?至少他身边的那些人,如果都被清除出记忆的话,以后就也再也没办法伤害他了。”
李浮誉沉声道:“我不会让任何人能伤害他。”
他说出这句话,是很有分量的,幸讷离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位高高在上的金仙,为什么看上去对守夜人有实在超过应有的深厚情谊。
但谢陵阳神色寻常,似乎那只是很该当的事。
谢掌门只是想了想,提出一个正常疑问:
“失去这一世的记忆的话,那他——还是他吗?”
这一世?
幸讷离敏锐地注意到这个不同寻常的措辞,余光看到明显仍心神不定的尊上,显然没有在意。
但他还是很热情地解答:“ 他的灵魂仍然是过去的经历所塑造的,我们不是要抹去书上的字,而只是将字覆盖住,当他的神魂凝练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还可以把遮挡再掀开。”
那是一件好事。
对于燕拂衣来说,在过去的生命中,忧伤总是大于快乐,不好的事,总是多于好的事,那些记忆对他来说,是种罪业一般的束缚,责任与承担化作锁链,将他始终囚困于电闪雷鸣的高台。
谢陵阳又看了一眼他师尊。
作为在场所知真相最多的人,根据师尊在闭关前嘱咐他的那些话,还有对昆仑那些年事务的调查,其实要得出一些结论,真的很简单。
在属于燕拂衣的这一场生命当中,其实并不是从无快乐的事。
他的记忆中也有那么一抹亮色,在月光中曾种下花海。
而师尊现在甚至可能没有恢复记忆,他不记得千年前与九观剑仙的相处。
他手里仅剩的,也只有那些放弃了飞升、逆转了天道,才有机会陪在最重要的人身边,留下的最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