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的一世结束,魂魄归体时,相阳秋甚至曾想过:如果能再有一个机会,让他能回去,就只是与她坐在山谷里,看一次星星。
他愿意付出什么呢?
或许他可以舍弃了追寻千年的寂寥神道,真的甘心做一个朝生暮死的庸碌凡人,让这了无生趣的一方世界,继续千年万年地存在下去。
第78章
“你知不知道, ”魔尊的声音很轻,“自己在说什么?”
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不知是谁牙关打颤的声音。
凡在无相宫伺候得久的魔都知道, 他们尊上看起来越平静, 就越可怕。
他若勃然发怒时倒还好, 一旦声音静得听不出半点波澜,唇角甚至带了笑……那就不是简单死几个魔,能过去的事了。
相钧也在抖。
他自从那般胆大包天,敢到堂堂魔尊面前狸猫换太子, 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更别说此刻, 在正主面前, 拿出自己最后的底牌。
不要醒。
比起魔尊的怒气,他竟更多在心中祈祷:
拂衣, 不要醒。
相钧不想让燕拂衣亲眼看到他的卑劣……或说得更无私一点, 他不想让燕拂衣知道自己的身世。
到了此刻,那已经不全是为了自保了。
而是他不能不想到,在经过这五十余年的折磨,燕拂衣在这时得知他血缘上的父亲……他不知道燕拂衣能不能受得了。
然而或许他作恶已经太多, 不知从何时起, 便总事与愿违。
燕拂衣在相钧怀里,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燕拂衣第一时间,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预备着的又一轮折磨, 或什么花样翻新的逼迫都没有出现。
乌毒牢好像从未这么亮过,大盛的天光从无数破洞中倾落下来, 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有人抱着他,用很体贴细致的姿势,燕拂衣怔了一会儿, 突然间在逆光的剪影中认出了魔尊。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
可眼角有晶莹的光反射进虹膜里。
那双纤长的睫毛,很慢地一眨。
燕拂衣缓缓转过头,看到那对依偎在相钧掌心的星月。
魔尊阴沉着脸,周身魔气缭绕,向前跨出一步。
那只是很简单的一步,但周围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的牢狱在瞬间终于崩毁,四周的墙壁在轰隆巨响中,完全垮塌下来,就好像被风吹散的沙堡。一瞬间堆为一摊摊极细的齑粉。
他沉声命令:“收好你娘的遗物。”
一声闷哼滚落出相钧的喉咙,膝盖传来难以言喻的剧痛,他没撑住,双膝重重跪下去,在地上砸出龟裂的神纹。
后方跪了一地的魔里,幸讷离很轻地“啧”了一声。
要糟啊。
这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竹子精心想,好一出狗血的家庭伦理剧,世界不会就在今天完蛋吧?
燕拂衣花了更长的时间——他是在很突然的一瞬间,明白了魔尊在说什么。
……什、么?
在前半生无尽的落雪里,在无相宫漫长的轮回中,燕拂衣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境早已变成一片被深厚冰层封锁的湖,即使冰面下刻印再多深不见底的裂纹,也不会再因为什么事,而被激出任何波澜。
可他还是太年轻,下论断太早,如今那片湖竟在瞬间掀起巨浪,冰冷的液体充斥口鼻,差点将他的意识完全拍懵了。
魔尊说的……是什么意思?
相钧又为什么要在此刻,亮出从他这里拿走的母亲的吊坠?
世界在他的意识中似乎都被放慢了,耳边响起的声音似乎都被无限拉长,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噩梦一般的模糊呓语。
“父尊!”
或许如今在场的,只有相钧对这一幕多少曾有预料,他强行抑制住自己去安抚燕拂衣的欲望,向前膝行两步,不顾一切地拼命哀求。
“这么多年了,您看得出来,连轮回幻境都不能起效,这样折磨他,除了泄愤之外,分明没有任何意义。”
“儿子从没求过您什么,可儿子毕生所愿,只有他一个人。”
“您也曾这样爱过母亲,当年把我从地狱里救出来的时候,您也曾许诺过我长生!”
相钧已经管不了,如此直白的威胁和无理取闹会怎样触怒那个人,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若连这些都再不奏效,他就再也无法把燕拂衣救出最可怕的命运。
他只是……下意识地遗忘了,其实还有最后的一个法子。
比如说,现在就告诉相阳秋,当年李代桃僵的真相。
但那样的话,他会死。会孤独一人死去。
那样不行啊。
在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角落,相钧其实很清楚,以他所做过的事情,一定会下地狱。
那样就再也见不到燕拂衣了。
他得一个人,或许与那许许多多曾被他害死过的人一起,在冰冷的地狱中,永远沉沦。
但毫无疑问的,绝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生命中最好的那个人。
所以不行的。
没有燕拂衣陪的话,他所能鼓出的所有勇气,也都将会不复存在了。
相钧努力不去看燕拂衣的眼睛,他根本不敢——魔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被他抢走信物的燕拂衣,是会明白过来的。
他不敢去看那双眼睛里的神情,不敢去看,是不是因为自己,那个本就裂纹密布的灵魂,是不是又碎得更彻底了一点。
轻柔的银光闪动,那对美丽的星月,在相钧手里,化作一把波光流转的锋利匕首。
匕首造型殊异,锋刃呈现出水一般的波纹,而手柄竟是很少见的竹制,色泽翠绿生光,仿佛在不断散发出很勃然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