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阳秋“啧”了一声。
“木头美人可是很无趣的。”他勾勾手指,让青年在他脚边半跪下,端详那不再泄露一丝情绪的眉梢眼角。他拾起一缕燕拂衣的头发,看着长长的青丝在指间流泻,又凉又软。
“看来只有一根情丝回归还远远不够,还是说,那‘魇种’对你的影响,竟有这么大?”
燕拂衣其实都并不知道,自己身体里什么时候被种下了那种东西。
李浮誉想了想,认为最大的嫌疑人是萧风。
【我也只是听说过,魇种是一种靠吸食情绪生长的种子,会加速宿主的情绪流失,也就是说,让当时的你更容易丢失情丝……另外,魇种结出的消愁花,在不同人身上是不同的,你是守夜人的话,魔尊很可能只从你身上闻到那种特殊的花香,都能怀疑到你的身份。】
李浮誉咬牙切齿:【他这是要故意置你于死地】
魔尊果然伸手,他的掌心浮现出一朵缀满了星辰似的、晶莹剔透的花。
“你的消愁花很特别,”相阳秋说,“你原本的灵根,是冰系的吗?”
燕拂衣:“……对。”
相阳秋问的时候,他没法不回答,就像对方下命令,他的身体就会像个木偶似的,言听计从一样。
相阳秋笑笑:“那倒是与我一样。”
“但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他又端详着那朵消愁花,不知从里面感受到了什么奇怪的熟悉感,而在意识间浮现出一瞬的怔忪。
相阳秋突然有些头痛,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稍纵即逝的灵感。
为何他在面对这小道君的时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应”?
魔尊认真地思索着骗取一颗道心的方式,将那一丝微妙的灵感放了过去。
燕拂衣咬紧牙根。
不知道是不是那所谓魔纹的原因,又或许是魇种被拔出,在这位魔尊面前,他也总会感到更多鲜明的情绪。
譬如此时,屈辱地跪在这魔头面前,被那只冰凉的手拂过发间,停在耳后,他虽不能动,却感到一阵瑟缩般的战栗。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血脉中哀鸣。
“前日,”魔尊轻笑,“本尊给你带来的新感觉,可喜欢?”
他掌下的肌肤很轻微地一抖。
燕拂衣不愿回想。
他在刻意忽略那部分记忆,先前在识海中见到师兄,还能暂时将那种过于不愉快的感受压制下去,可现在魔尊在面前,将他的神识拘在清醒的表面,便连那暂时能做逃避的地方都失去了。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并非全然痛苦,却比痛苦更令他惊恐的全新感受。
“很多仙门的伪君子错误地认为,欲|望是肮脏的东西。”
耳边的声音带着清浅的气流:“但他们大多终究会为此沉沦、臣服,想来这种偏见并不准确。”
“小道君,”他问,“你体会过真正的‘爱’吗?”
那声音中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蛊惑,燕拂衣竭力抵抗,可仍不得不被侵入脑海,仿佛有诘问叩响在灵魂深处。
“我……”淡色的薄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我不知道。”
相阳秋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
可他仍不动声色地说下去。
“那一日你体会到的,只是我想让你体会的万分之一。”
“欲|望迷人、危险、又复杂,是多种深层感受的集合体,而非粗浅的身体反应。人首先要产生深刻的情感,才会为此动摇,反复挣扎、拉扯,最后变得不像自己,却仍要控制——而在违背人性的控制之后,仍是什么都得不到。”
“那才是欲|望带来的,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惩罚。”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没有指望用普通的身体折磨动摇你。”
“疼痛其实没什么,诚然对浅薄的人来说,疼痛已经足够让他们生不如死,但总也有人舍生忘死——在这样的人面前,疼痛便成了很低级的惩罚,从来只有最软弱的人,才爱炫耀自己的痛苦。”
“但欲|望不是,那些针对人的、针对‘道’的,或针对你们……所谓苍生的。”
“这些欲|望终究会带来愧疚、恐惧、怨憎会,爱别离与求不得,尤其对于道德高尚的人,是一辈子漫长无边,又求死不能的凌迟。”
无相宫主殿的寝宫之中,连呼吸声都似乎变得寂静。
相阳秋很满意,他知道那小道君听懂了他的话。
他喜欢折磨聪慧的人。
聪慧带来明了,明了才能充分体会到世界全部的伤害。
“你有没有欲望?”
相阳秋手指用力,那张脸便被迫抬起来,他与燕拂衣凑得极近,呼吸相闻,深深看进那双色泽漆黑,又似有湛然水色的眼睛。
“你,有没有恐惧?”
黯淡的烛光映在暗红的虹膜上,极速旋转,形成一口贪婪而巨大的漩涡,在猝不及防间吞噬所有的真实,将燕拂衣整个卷了进去。
……
他想救下悬崖上的一只鸟。
他是一株长在石缝里的青竹,不知何人栽种,何时生长,每日所见只有山谷寂寥的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身边凸起的石块上,筑起了简陋的、小小的巢。
身边开始吵闹起来。
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地筑巢,后来又有一只,它们有时轮流带石块和树枝回来,有时一起歌唱,有时又会吵闹。
第二年春天又来的时候,巢里出现了几枚圆圆的、白白的蛋。
他在边上看着,看小鸟们早出晚归觅食、孵蛋,时间对于他来说竟然开始有了意义,他也期待着小鸟破壳,紧张地注视着蛋上的裂纹越来越大,然后毛绒绒的小脑袋钻出来,张着嗷嗷待哺的嫩黄的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