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道:“是真是假,你自己已经分不清了吗?”
长暝冷声道:“我所说的,自然就是真的。”
阿玄似乎是很轻地叹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去。长暝一把捉住她手腕,自己想要下榻,却被体内紊乱的气息绊住,在榻边磕了一下。
但他手下却没松,拉住了她,又问道:“你为何非要离开不可?我是步孚尹,便让你如此难以接受吗?你介意的是什么?是地界还是妙临,你告诉我,我总有办法解决的。”
阿玄的目光在紧闭的窗户上停了一停,长暝没有注意到,就还是看着她。
世界早已大乱了。妙临从天机楼归来前,与她说过这么一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低下头,看见他颊边有一缕碎发静静落下来,不显狼狈,只是在他如此脆弱的当下,显得有些可怜了。
她伸手将那缕发拂到一边,冰冷的手指滑过他的脸,激得他微微发颤。
那指尖从鼻端到眼尾,无声地拂了过去,长暝还不及避开,她的手已经收了回来。
阿玄望着他,眼中的深意让他看得茫然。她静静道:“魔祖长暝,认清你自己,再仔细地看一看——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
长暝固执道:“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也知道自己要得到谁。”
手腕上的力量涌动,不由分说地挣脱了长暝的桎梏。阿玄后退一步,毫无留情地与他道:“那便当你口中彤华,是个心志不坚的女子,负你深情,移心旁人。你也莫要纠缠了。”
长暝想要下榻去留她,但他那一瞬间感到了眼眶有一种剧烈的痛意。他实在没办法了,捂住那只左眼俯下身去。
整个眼眶都是痛而炽热的,只有眼尾仿佛从骨子里生出一种透骨的冷意,那是阿玄方才手指碰过的地方。
“阿玄——阿玄!”
他痛呼着她的名字,手掌紧紧按在那只眼睛,痛到他掌下不断用力再用力,将眼睛按到充血不断,几乎就要毁在他的手里。
可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她看了他一眼,便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身离开。大殿沉重的大门推开之时,她看见妙临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面上表情如常,就仿佛方才长暝所言所有,都没有入她耳中一般。
阿玄道:“我要离开了。”
妙临点头道:“你去罢,多保重。”
阿玄不知该说什么,她们已经达成了某一种共识,保重这样的话在这里说出来实在不太恰当。她点了点头算作道别,错身便向界外而去。
玄沧还依旧站在那处等她,黑夜寥落,他的白衣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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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临走进了殿中。
她站在不远处,看到长暝灵息紊乱,属于凡躯的那一只左眼已经被他因痛苦而压迫至盲,从那只眼眶里留下猩红的鲜血,顺着颊侧和脖颈滴到干净澄澈的衣衫之上。
但他体内的不适并没有随着弄瞎这只不遂他意的眼睛而消除。
他捂着这只眼睛,高喊道:“薄恒——去将她给我扣下!”
薄恒没来,只有妙临在那里,平静地回答他道:“薄恒来不了。至于阿玄,我已经放走了,若无意外,她不会再回地界。”
长暝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道:“你居然敢背叛我?”
妙临眼中有一瞬间的悲哀,但那抹戚色很快就从她面上消失。她已经不知道该不该为如今的境况而感到伤心了,她甚至在想,如果她错了,如果阿玄说的才是对的,如果如今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什么世界干扰命轨之后的紊乱后果,而就是命轨原本注定运行的轨道——
那么他们这样算什么?
世界从生到死,他们也从生到死。与天同寿,又与天同死,天道漠然,而他们的命运如此滑稽可笑。
“我不会背叛你的。长暝,如果你能看见我的命书,我这一生都不会背叛你。”
长暝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却又听见妙临道:“所以,对她也一样。”
他微微怔了怔,又有鲜血从左眼中涌出来,将他眼前的世界染得一半红又一半白,一半模糊,又一半清晰。
他始终因灵息冲撞而紊乱的脑海,在这一个很短暂的瞬间里,忽然清明了几分。
他想起自己从前那些自由自在的生活,想起那些贪心而胆怯的凡人因为害怕神明的舍弃,而干脆将赋予他们生命的创世神明都害死在了极西之地。
他想起自己在生死与仇恨里厮杀得可谓是昏天黑地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只是偶尔会想,如果极乐新境真的从来就不存在,那么他们的诞生又是为了什么样的意义?是为了茫然的降生和最后冤屈的毁灭与死亡吗?
二代神魔分开两界之前,都同属创世六神座下,那全都是他的至亲挚友。他杀了一个又一个,看着他们与创世六神一般殒灭到灰飞烟灭。他知道他们回不来了,也许某一天,他也会如此。
所以重英来到他面前击中他的那一刻,他甚至是笑了的。他想命运总该留一个对前路抱有清晰幻想的对象看到结果,而他不是命运最后的选择。
天道是从来就不偏爱他的。
妙临不肯他受苦,将他藏在离虚幻境之中,他除了不能摆脱重英的禁锢以外,却也没有什么难过之处。他甚至可以保持清明的意识,只是他觉得,清明也不如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