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哪有什么两全之法?要么骗,要么死。
步孚尹看着她沉默的窥探,看着她纠结的眼神,看着她最后尘埃落定后做下的决定,依旧是不肯正视真相。
他哂笑了一声,眼中心中连失望都没有。也许是他已经见过太多她在平襄面前做出决定的样子,所以对于她此刻做出这样的选择,一点意外都没有。就因为没有意外,所以连失望都没有。
彤华清晰地看见了他那一双寒冷又深沉的眼睛,开始回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从前那点掩饰不去的少年神君的赤忱热情,此刻早就消散得干干净净了。
她究竟用所有换来了什么?
即便所有人都觉得她的执拗不值得,但她见过他爱她的样子,见过日月同天的那个明亮的清晨,她发上是他铸就的长剑,她腕上是他打磨的玉镯,她枕边是他雕琢的连环,她的生活是他环绕的一切,在他来到定世洲的那一天,是他大胆地拉着她,隐秘又光明正大地挑衅了中枢的森严规矩,给了她那么一些叛逆又反抗的勇气。
即便不能宣之于口,她要怎么否认自己心里对他的不舍?
但现在,当他的眼里也不再注视着她,她又要怎么劝解自己,怎么欺骗自己这一切依旧值得?
亲眼看着爱人眼中的深情死去,她的心里终于开始质疑,对他的执著和拥有是否值得,却没有想过,自己思索的冷酷面目落在他的眼中,是否也是同样残忍的一件事。
步孚尹率先停下了这场无用的对峙,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因有小奇的毒液未绝,他初时没有站稳,脚下微微晃了一步。待站稳了,将清明的理智唤回,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些迟钝的痛意。
他低下头,看到有一块碎玉嵌进他掌心之中,于是用手拨落在地,待伤口愈合,又将血迹拂去。做完这一切再抬头的时候,他连衣摆都平平整整,还是好一个清隽高贵的神君。
他退后了一步,就这一步的距离,就显得彼此之间瞬间远去了许多。
彤华坐起身,手扶在身侧,触到那截断裂的玉镯,手指微动,下意识便要收拢在掌中。
而他却高高在上地开口道:“碎了的东西,就别要了。”
她看着他那种漠然的神色,咬牙恨声道:“那也是你弄碎了我的东西!”
步孚尹听着她骄矜的口吻,恍恍惚惚地想到,她这些年里,多少还是保留了些天真的。就像许多年前,自以为没有了他,就不会有那一桩莫名而来的婚约,也像许多年后,自以为杀得这一片尸山血海,就能掩盖住从前犯下的错事和罪责。
他没打算说破。
事已至此,亡故者无法复生,苟活者平添痛苦。他若真要与她闹得天翻地覆,都不用自己动手,方才只要与陵游说白,便好叫她惶惑无措一番。
可那又能如何呢?要么就是让陵游痛中又痛,昧心斩她,要么就是让她硬下心肠,将陵游也彻底灭口。前者不足报他深仇,后者违背他护亲本意,无论是哪种结果,说破都毫无意义。
“我弄碎了你的东西?”
步孚尹望着她,像是听到了笑话一样,发出了一个类似于笑的气音,但脸上的笑意早就落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深雪覆盖后的寂静寥寥。
他语调深沉,意有所指道:“赤方玉,红莲火,这是大荒的东西。”
大荒。
彤华一瞬间就仿佛全都明白了。
她眉心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攥着那截断玉的手缩回了宽阔的袖子之下,渐渐用力收紧了,被断口尖锐的破损刺痛掌心。
“你是来找我算大荒的账的?”
她强势地、生硬地、毫无悔改之色地冷声嘲讽道:“步孚尹,我早就警告过你,放不下大荒,便尽早与我分道!你自己充耳不闻,现在倒算账算到我头上了!”
步孚尹没有再接这段荒谬的对话了。他想,他已经足够对不起大荒,也已经给过她足够次数的机会坦白了。
她说的没错。既然她与定世洲都不肯认,那他自然是要算个清楚的,就从定世洲踏上大荒的那一刻开始算,从她用那种天真的恶意将屠刀悬向大荒的那一刻开始算。
彤华,这个世上,再没有谁比你更不该用这样厌恨的眼神来看我。
他一眼都不愿多看,径自转过身向外走去。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有日光倏然落进来,将他的背影圈在其中,刺得她眼睛都微微眯了眯。
她看着那个刺目的背影,心里清晰地知道,有些事不会有她可以躲避的机会,终有一天她还是要去面对一切的后果。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知道了过去那些她费尽全力也想要遮掩的秘密,但决断的那一天还是要来了。
他舍下了她的离去,是即将分道的无声前奏。也许在过去的许多时候,他们心中都有过无数的纠结与寡断,但今日之后,再也不会了。
他们已经太了解彼此了,缠绵的爱意是太平时刻的锦上花,一旦再难粉饰,风月不会凌驾于他们任何一人的理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