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寂仙族的少君司滁,此刻笔直地立于下首,双手捧着这一个小小的白瓷盏,听到平襄所言,也只能谢过了,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下,又重新拿在了手里。
平襄这才笑道:“我知道昭元一向是会办事的。你们两家走得近,你又与洪炎的少君熟稔,由你去办此事,果真是又快又好。”
司滁垂着眼,看不到平襄的脸色,却依旧可以看到桌面上的那叠文书。它整齐而安静地放在平襄的手边,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平襄拿去翻开看过一眼。
那里面,是洪炎仙族所有的罪证,每一桩、每一件,全部是他亲手写在上面。
他听着这样的夸奖,脸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回答道:“尊主谬赞。”
平襄放眼觑着,觉得有意思极了。她的神识遍布中枢内宫,清晰地感受到外间的一切往来,而此刻被她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于是她与他道:“我听说你前些时候回去了,今日才入内宫来,必然许久没见彤华了罢?”
司滁听到这句,立时浑身僵硬,应道:“是。”
平襄笑道:“你们两个是自小在一处长大的,比旁人都亲近些。我瞧着这时候,她也该过来了。若是无事,不如在此处稍等一会儿,与她叙叙旧呢?”
司滁立刻躬身行礼道:“承尊主好意,只是族中事多,我近来又得了昭元主的看重,有些公务要办,恐怕是没有叙旧的时间。辜负尊主好意,还请尊主恕罪。”
平襄大发慈悲地放走了他,司滁行礼后便匆匆向外退了出去。他脚下走得飞快,生怕遇到故人,却还是在宫门处正正遇到了彤华。
她来得匆忙,连云辇也没坐,发上的步摇因她脚步骤停而晃了起来,将日光折射出一道好看的琉璃色,直直落入他的眼中。
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看清了她沉静的脸色,也看清了她深黑的眼睛。她在几步之遥的位置盯着他,也许是没有想过是他出现在这里,却又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脸上分明是肃然的,仿佛没有表情,可是他偏偏就是可以看得出来。在所有仙官经过都不敢抬眼的时候,只有他直直地与她对望,只有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些莫测变换的情绪。
他当然明白,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她完全理解他如今的处境,所以才没有对他流露出分毫失望与漠然的情绪,就只是这样看着他而已。
可他却感觉有一种难堪,如流沙陷落、狂潮扬袭,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让他连置身于她目光时都觉得难以承受。
他有点想逃离了,但他又实在是太久没有看到了自己的友人了,他只是站在这里,他就想要回去。
可是他要怎么请求?
她安静地走上前来,看着他,轻声问道:“见过扬灵了吗?”
司滁喉间发堵,说不出话,只能低下头来避开她的目光,胡乱摇了摇头。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她不失望于他的落井下石,只是失望于他也不曾见到扬灵。
那个失望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如有芒刺在身,难以容忍半分。
……偏偏来的不是旁人,偏偏就是彤华。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只对彤华直白又明确地说过,他只那么求过彤华一个人——“彤华,将来,若我们都能安然无事,你可不可以允许我与扬灵一起?”
他们都知道这是血腥的斗兽场,谁也不清楚是否可以逃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笼。可从前在小兰山,旧友满座言笑晏晏的时候,只有他们在月色清辉里静静对望过那么一次。
他不是那么确定,直到今日,他仍悔于那晚的薄醉,不曾让他看个分明,以至于后来的每次相见,都让他觉得那晚的对视不过是幻梦一场。
这些年里,局势不定,他始终没有对扬灵说过半句表白心意的话,但如果有将来,他也有心愿,他也想看清。
看清了,才好问清。
但现在问不得了,那些昔年迷蒙的悸动,即便想起,也好像已如死灰一捧罢了。
洪炎仙族保不住了,就剩下一个扬灵,此时被关在内廷的牢狱之中,谁也不曾得见。
他想,既然平襄特地留下了扬灵,是不是就在等着彤华来?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哪怕付出许多代价,也是有办法留下扬灵的?
他想到这里,又抬起头来。
“你……”
而彤华已经越过他走进去了。
她来到殿中,站在平襄的面前,看着她用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眼神看着自己。
彤华没有运用她始终没有停止修炼的读心之术,但她已经太了解平襄了,她非常明白她此刻是如何悠闲地在等待着自己恳求,是如何期待她为自己身边这么最后一个可用的心腹而拼尽全力。
她只是在想:她可真自如啊。
原来这就是定世洲神尊的权利。
刀已经捅了出去,好处已经收到了手里。她坐在最高最好的观赏位上,说着此日无趣,叫他们相遇相知,相逢相爱,待酒过半巡,看厌了和睦戏码,便摆摆手臂,叫他们厮杀不休,生死离分。
场中已是尸横遍野,她却笑得开怀。没有谁有这个胆量和权力,可以走到她身边去告诉她,提醒她——那是你的姐妹,那是你的女儿,那是你的亲族,那是你的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