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她还只是猜测,她想到步孚尹要去找昭元,猜测也许是步孚尹懂些音律,与她重复弹了一节,但又并没有十分在意。因为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她从来没听过他说他会什么音律乐器。
但他毕竟是天岁神族的少君,会这些也没什么稀奇。她那日回去,想他若是喜欢这些也并不奇怪,好的是她琵琶也弹得不错,应当能与他很合得来。
他弹的那一段太过紧绷了,她将曲调与仅剩的原谱相合,改得轻松快意,还想要寻他听上一听。
细说来,她也没有机会告诉他自己会这些,正好给他一个惊喜。
而这一刻,她站在内苑之中,非常清晰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一次,那里传来的不止是简单的某一个小节,而是一整章完整的曲目,正与上次她所听到的是同人所作。
那绝对不是昭元的琴音。
昭元的傲气又清又冷,没有那样太过锐利的锋芒,而这道清扬虽有旷朗之境,却仍然隐隐暗藏阴郁沉寂,但那却并不是深植不灭的,仿佛只要等到足够炽烈的阳光,就可以驱散所有。
彤华驻足听完全章,迈步转向内苑之外的宫道。那两道琴声交错不休,最后合于一股,是明显的合奏之声,在辽辽天地间旋绕一圈,余音缓缓,归于寂寂。
她没有去菁阳宫,而是回到了璇玑宫,走到了尚丘殿的门前。
从他搬出明台搬入尚丘开始,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一次见过这里的布置。原先寥落空荡的院子,如今是静谧温柔的一片,烙月雅兰错落生长,上次他从山缝间带回来的白姮花苗,如今已经长成一棵小树,但也许是因为离了原来那般艰难的环境,它虽然长长久久地生存了下来,却只有浅绿色的叶片繁繁茂茂,却不见有花朵开放。
赤芜正在侍弄花草,一回头看见彤华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连忙上前相迎。
彤华自然识得赤芜。她在明台时花就养得好,步孚尹与她聊过许多次,后来将她调过来尚丘的事,也是经由她的允准才办成的。
她对自己宫中的仙侍一贯是和颜悦色的,但她这会儿顾不上回应赤芜。
因为她越过这院中层层雅兰的温暖柔光,看到了那边打开的窗户。那窗前放着一张琴,是她非常熟稔的样子。
彤华二话没说,直接往殿中而去,径自走到窗前,目光稳稳地落在了那琴尾处镌刻着的小字之上。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古琴梦身,这是昭元千辛万苦寻来的至宝,雅乐仙姬拿了六张好琴前来都没能换去,一直被昭元好端端地收在高阁之上。
如今,它就摆在步孚尹的案头,擦拭得干干净净,有落花逐风飘落在琴弦之上,宁静得自然安定。
她伸手落在琴弦之上,余光见赤芜下意识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还是忍在了口中。她侧目问道:“怎么?”
赤芜望着她,有些纠结地张口道:“步使君很喜欢这具琴,平日都是自己仔细擦拭,不让我等仙侍们乱动。不过少主与旁人不一样,自然动得。”
“是吗?”
彤华感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冷,她指尖向下压去,分明是用了些力气,才将弦上的落花拂去。
“他既然这般爱护,自己不在,怎么还开着窗?”
赤芜可是听出来她不高兴了,这个时候,她再不聪明,也知道不能把他的原话搬出来,说他觉得这琴束之高阁太久了,早失了自然灵气,所以才放到这里吹风看花的罢?
谁家好郎君会这般好几日不陪人,却这么仔细地让琴看风景的?赤芜觉得步孚尹有些荒谬了,心道今日他回来时若是没有和少主吵架,必须赶紧把这事告诉他,让他赶紧去哄人。
彤华没想真等着赤芜回答,径自在桌前坐下了,头也不回地与她道:“你去忙你的罢,我自己坐一会儿就走。”
赤芜行礼退下了,出门时却听见琴声一动,是她在里面拨了一声,心中顿时觉得不妙。她立刻想起了陵游从前与她说过的话,快步去使官殿寻陵游。
陵游听完她的话,露出一种很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拿了昭元的琴?”
赤芜有些惊讶道:“你不知道吗?”
他知道个屁!
他原本还想着,这般能和和气气地处置完事情最好,总比真打起来了要好很多。但如今这么一听,办事就办事,怎么还牵扯到赠琴了,这还不如打起来呢。
是他疏忽了,忘记告诉步孚尹她们两个有多么的不对付。
这种不对付,是她们亲姐妹之间很微妙的一种感受,不用指望找到原因并理解,最好的做法就是别干涉、别参与、别改变。
他立刻让使官去菁阳宫,找了个借口将步孚尹寻回来。
他非常沉重地在使官殿前等候步孚尹,与他道:“彤华去尚丘殿看到昭元的琴了,她们两个不对付,你有麻烦了。”
步孚尹听见这话,稍稍敛了敛眉,独自回尚丘殿去,还不忘将跟上来的陵游推回去:“你别来凑热闹。”
他想她们姐妹之间,虽然一直听说关系不睦,却是谁也说不上来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们只是自然的不亲近,性格不相合,但这并没有什么,天下多的是生疏的手足。
而他也并没有做什么,那只是一把琴而已,他的确对音乐有些兴趣,但并不是挚爱琴艺,那琴收下带回来,他一次都没弹过,之所以那般爱护,是因为这几日与昭元交流,他的确发现,她可称之为他知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