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送上来了,他先为他二人斟满,不待谁先开口说话,自己先举起酒杯,对她示意。她于是也将酒杯端起,和他轻轻一碰。
她的眼神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即便她是那个备酒的人,依旧免不了对他狡猾行径的防备。她看见他哂笑着将酒一饮而尽,这才将酒杯递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她抿得很慢,因为她突然发觉,如果酒杯放下,她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她原本是想来和他炫耀的,宸王殿下,你瞧瞧,这一局,不就是我赢了吗?只可惜仿佛从见了他的这一面开始,她就已经落了下乘。
而原邈在对面放下酒杯,先开口同她道:“我方才去见皇叔,得了一道旨意,是封您的儿子为太子,将来等他殡天便可继位的诏书。”
卢晏致知道这事,那诏书是她命人写的,是她亲自带到了今上面前,拿出了玉玺,握着他的手盖下去的。
他又道:“除此之外,他还另外给了我一道口谕,道子弱母壮,是祸国之相,命我送娘娘一程,莫要误了国朝的将来。”
卢晏致脸色一变,心道他果然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冷笑道:“你自己都没法活着走出这宫城了,还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说要我的性命?”
原邈只笑着摆摆手道:“娘娘放心,这酒发得快呢。”
他话音刚落,卢晏致便感到腹中骤然生出一阵痛意,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翻搅在了一处,痛得她脸色大变,徒然地蜷缩成一团。
她开口大叫侍女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原邈在她面前从从容容地理了理衣摆,道:“娘娘,我提醒过你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在宫里耍心眼算计陛下,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卢晏致心头浮上大片的恐慌。她心想不会的,她已经掌握了内宫,今上吃了那么久的毒药,始终没人能来救他,他已是油尽灯枯了,身边留下的全是她的人,他怎么有能力对付她的?
原邈倾过身,手指轻轻一拨,将酒杯拨到地上,滚到她的面前:“瞧,真是快。”
他坐在她对面,面上的笑意落下来,看着她徒然伸手挣扎,却只能无力地蜷缩,目光里的温度又淡又冷,最后他抽走垫在小案上的那张桌巾,随手撂在了她的脸上。
“原邈……”
她没力气了,见他这般对她,气得咬牙喊他的名字。
但也只是喊出名字而已了,她没有那么多说话的力气,再去控诉他的错处。
他在那边应她道:“娘娘且忍一忍,我实在见不得这张脸痛苦,等您去了,我会叫宫人将您这张脸毁掉,好好换张织锦的缎子裹上,风风光光地安葬您。”
卢晏致在朦胧的光影里,看见对面那个模糊的身影。今日她见到的这两个男人,一个说,不喜欢她用这张脸做心狠的事,一个说,见不得她这张脸痛苦,她一想到这两句话,她就觉得唇齿间一股血腥的锈气。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的脸是假的,陛下的爱是假的,无论她如何对自己说,她是卢晏致,这是卢晏致所拥有的一切,都改变不了这一切得来的理由,是她的这一张脸。
她要死了。
她想,她和陛下要结束了,她和他也要结束了。
她并不遗憾,她只是有些余恨,她活了这么一辈子,居然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手指颤抖,拢在那块粗糙的桌巾上,终究没有将它扯下来,而是放任它继续那样扣在自己的脸上。
原邈安静地看着,等到她没有任何动作了,才上前去,将那块桌巾扯了下来。
她生得美丽,连死去了,也是一样的美丽。
他伸出手去,将她失去了光泽的眼睛阖上,转身走了出去。
第203章
魂定 步孚尹,我们往前再走走。
最开始的时候,他是飘荡在这世上的一缕游魂。
因为从意识生来时他便残破不全,这世上所有的名簿都没有记录过他的存在,连他飘过鬼差的身边,鬼差都懒得拿他归于地府。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空有存在的意识,却不算是真的存在。他自己都说不准自己是否能算作“存在”,别人就更不会承认。
但是需要承认的是,那的确是他生来以后,最无拘无束的一段时光。
他想要自由的时候,做风,做雨,做月光,他想要停留的时候,做花,做石,做高山。
偶尔他也会做人。
他原先一直没有想过要做一个人,但他喜欢看人,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各有各的趣味,他觉得这世间因此而变得有趣。
某一回,他看到一个潦倒的书生。
这书生才二十多岁,可是头发已经都花白了,整个脸泛着青黑的死气,目光麻木又空洞。他应当是久病不医了,已是油尽灯枯的将死之兆,但他并没有停下休息。
他一直走,佝偻着背,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袱,走到衣服和鞋袜都破了。白天,他行走在阴雨绵绵和烈日炎炎,晚上,他就看着昏昏的夜幕,风餐露宿地躺倒,只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
包袱也是破的,有两支秃得有些可怜的毛笔,还有两卷虽旧却并不脏污的书簿。
他不看,不写,也不丢,他珍惜自己的纸笔文书,却并不是走着去求功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