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尊主平襄,紫暮从不曾对谁跪拜,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这样的尊贵,习惯了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直到她跪下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虽然她们是血缘上亲近无比的表亲,身体里有一半都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但彤华是尊贵的神主,她只是个需要跪拜行礼的臣子。
她头回对谁生出不忿,就是因为看到了彤华。她喜欢和彤华争,彤华要的她也去要,彤华有的她也要有。但是争起来了才发现,她其实根本赢不了她。
彤华唾手可得的,她也许耗费许多都难以得到。
最典型的就是她身边那个步使君。她知道平襄君看不惯他,不想要他留在彤华身边,就去威逼利诱,想哄他来做荣氏仙族的座上宾。但他宁愿去做彤华的部下使君,都不愿意来做她的贵客。
紫暮渐渐长大,渐渐懂得了君臣之别这样最简单的道理,渐渐明白了自己年幼的无知,渐渐知道自己和彤华暗自的较劲,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心高气傲又眼高于顶的不甘。
但她习惯了。
荣氏仙族落败,荣坤要她去求彤华。她看着父亲拿她当把柄砝码、妄图和中枢叫板的愚蠢样子,心里只觉得荒唐。
“我看你是糊涂了,别人对你尊敬惯了,你就真觉得自己贵不可言了。你别忘了!他们奉承你,是因为你的妻子是含真君,你的女儿是我!”
她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的骄傲,实际上是一种冷漠到极致的自私,是希灵氏一脉相承的无情:“你做错了事,但你别想拖我下水。我和你不一样,我的身体里流的是希灵氏的血!”
推开父亲的那一刻,紫暮觉得,她把以前那个天真的自己也推开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本质,低劣、却又自视甚高,无关身份,只在于她的心。
她把自己捧得太高了,她下不来了。她性情就是骄傲又自尊,但她的身份又远不及那样病态的高度。
她那些矛盾的情感,具象化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落在了彤华的身上。
她不肯低头,不肯承认真相,也绝不肯向彤华认输低头。
她看着族人死去了,她宁可说自己与他们不一样,她也绝不会向彤华恳求,求她看在自己的份上,放过族人一回。
她也许是错看了简子昭,也许是又一次因为自己的无知和自视甚高而落到这个下场。她只要伸伸手就能摆脱这一切,但她不想对彤华承认自己错了。
她已是绝对的赢家,但她,只要自己不承认输了,就还可以欺骗自己并没有完全输掉。
甚至于,在听到彤华所问的那句“值得吗”,她心中还会浮现出讽刺的诮意,想要笑话彤华也是个愚蠢之人。
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死也不肯承认自己输了错了,在一个没那么爱自己的男人身上浪费这么多,把自己害到救无可救的地步——
彤华,你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彤华知道紫暮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们已经对彼此非常了解。
她知道紫暮这一句里有千百重含义,最后都只落于,为什么你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她扯了扯唇角,道:“简子昭不服步孚尹,想自己那样的出身修为,凭什么来了中枢,只能做步孚尹这样一个罪臣的部下?你不服我,想我那时怯懦无能任人宰割,凭什么你要忍气吞声,按我的吩咐办事?”
她从没和她说得这么明白过:“紫暮,我自认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足够忍让你了。我从来没有真的因为你心里的不满,而想要和你对抗过。”
紫暮咬牙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可恶的。”
明明可以拿规矩将她压得死死的,为什么又做出容人的宽和之态,左一句表姐右一句少君,将她高高抬起,让她真以为自己与她之间,并没有那么许多的差异?
彤华望着她憔悴又倔强的模样,沉默了许久不言,最后还是俯下身子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伸手将她轻轻拥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说那么多狠话做什么?我知道你委屈。”
紫暮看到她时就在落泪,说话时硬生生忍住了,此刻又因这个轻柔的拥抱而再次满目湿润。
“我错了。”
她埋首在彤华肩膀,声音沉闷而无助:“我错了,彤华……”
她终于低头,终于肯将自己心中早已了悟的现实道破。她从来没有真正做成过什么事,没有人会将她当作真正的神主,没了家族的支撑,她在旁人眼中就什么也不是。
她一心想要抓住简子昭,想证明她不比彤华差什么,想证明这世上终究有一个人,会心甘情愿放弃彤华而选择她。
她不满意简子昭和彤华那桩人云亦云的婚事,想要简子昭证明,即便有平襄君的强硬拉拢,他也会坚定地选择自己。
她想要留住简子昭,但并不仅仅只是为了留住简子昭。这段爱情更像是一场惨烈的证明,为了让她证明,她有一场轰轰烈烈到任何境地都无法拆散破除的坚固爱情,即便她一无所有,但她有爱。
而这是彤华绝对没有的东西。
仅凭这一点,她就能胜过彤华。
一次也好,这一件事也好,她只想赢一次,来证明自己没错,来缝补自己千疮百孔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