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感觉到有冰凉的雪落在自己脸上。
他的意识断断续续。有时昏沉,有时清醒,感到自己被人翻开又压住,那是敌方在收殓己方的尸体。
过了很久,他们撤退,终于安静。这世界,终成一片白茫茫的死里寂静。
又过了很久,他听见有一道带着哭腔的嘶声,顺着寒冷的北风吹到他的耳边,依稀是一遍又一遍,喊着“段玉楼”。
他一下就听出来,那是小涵的声音。
他并不觉得小涵会来到这里,也许这只是他的幻想。可他终于明白,临死前最后一刻,他还是最想见她。
这尘世种种安排,须知皆早有定数。有些缘分既早有安排,那无论是步孚尹还是段玉楼,自然都逃不出这因果回环。
少年段玉楼在这一刻才骤然想到了从前的每时每刻,原来自己心中,也是喜欢师妹的。
如果不是喜欢师妹,他就不会觉得对不起师父和师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想明白,他就不会想要逃出青冥。
段玉楼终于害怕了,他终于害怕了,这半生懵懵懂懂,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可他自诩聪明,他才刚刚想通,他回不去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迟钝又愚蠢的段玉楼,带着满心的恐惧和满身的寒冷,就此死在了这一处风雪呼啸的山谷之中。
他死的时候,以为那声“段玉楼”只是自己因为太过想念师妹而产生的幻想。
他不知道,自己在死前一直哀哀恳求、苦苦等待的师妹白沫涵,其实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踉踉跄跄地走向他的方向。
只要再一会儿,他就不必抱着这样虚无的遗憾和实际的恐惧,结束自己这一生了。
段玉楼到死都没等到白沫涵来接他回家。
他死不瞑目,那只不属于他的左眼看着阴沉的天空,静静地动了一动。
在他身体里,两处分离的魂魄带着此生的遗憾和此生的盼望,重新凝聚到了一处。
步孚尹就此重生。
他的神识控制了这具身体,强行挽留了段玉楼的意识,没让它立刻消散。
他知道段玉楼已经错过了此生复活的时机,若他理智一些,就该舍弃这个活靶子,再归于人世,徐徐图之。
但那日风雪太大,段玉楼死前的恐惧太剧烈,而那边跑来的白沫涵,哭得实在太伤心。
步孚尹看到他们,就想到了自己和彤华。他与彤华从来没有过那般两心相悦又安稳温馨的日子,也许如果没有这人间一世,他们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遗憾的不止是段玉楼和白沫涵,还有步孚尹和彤华。
步孚尹将这可怜的少年人的意识困在了自己的魂魄之中,抹去了他死前的那些回忆和情绪,送他进入一场长眠。
就当是噩梦罢。
等这梦醒了,便能回到温暖的世界。
等这梦醒了,白沫涵和段玉楼,还是好一对般配的有情人。
第163章
苦求 人生苦短,陪她又如何?
段玉楼的魂魄本就是由彤华投入人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阴官对着生死簿来捉。
步孚尹悄无声息地将段玉楼留了下来,由他控制着段玉楼的意识不散,并且使他在身躯中占据主位。
由此,段玉楼虽然在那时便已经死去,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甚至醒来以后,都不记得死前那一小段记忆。
但他重新醒来的时候,心中却是有些松快的。因为当时自己在耳边听到的那声段玉楼,原来不是他的幻想。
他在想,上天垂怜,留他一命,好歹叫他再见一回师妹。
他看到白沫涵,心中是开心的,但他面上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
养伤的时候,段玉楼想了很多。
青冥山需要长久地留存,至于所谓的突破要义,不过是代代弟子梦寐以求的奢愿。白及留裴玉川来延续青冥,而段玉楼年寿难永,无可为继,也就只能去尝试那从未成功过的突破。
若成,尚有活命之机,若不成,也算不得亏。
段玉楼心里清楚白及的心思和打算,可他还是开始生出怨恨——这世上千千万人,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不能拥有一份健全的魂魄?
如果他的体质和常人一样,他会比裴玉川更适合留守青冥。裴玉川难舍裴家,可他大可永远留待青冥。
如此,他便守得住青冥,守得住小涵。
段玉楼吃尽了苦头,终于想,还是回青冥好了。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就不必在这世上茫然地流浪。
可他左足跛了。无论他如何艰难又努力地复健,都没办法让那条腿变得和以前一样。
他的脚踝那里有一小截短暂的扭曲,虽然平日有长靴长衫的遮掩看不出来,可他没办法在直立和走动时也与常人无异。
他没办法回去了。
筋骨损毁,他已经无法修灵。
段玉楼心性纯良,从不曾怨天尤人,只是前生太过顺遂聪慧,偏偏却总逢不平不甘,所有的心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缓慢滋生。
他开始想,他为了赵琬的功劳去打仗,赵琬却如此害他,是赵琬毁了他。
那他也要毁了赵琬。
段玉楼快速返回了赵国,看见了长街之喜,都在庆贺王姬即将出嫁。他便混入了兵士之中,站在车马边,站到了赵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