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从遇到步孚尹开始发生变化的。
天岁神族获罪,天帝长晔率天界部众攻打大荒,因涉及到创世诸神陨落之事,连定世洲都不曾保持中立。
那时昭元觉得平襄下令出战是很不理智的行为,也曾向平襄进言,但平襄态度非常坚决,并不曾与她多说什么,只是以创世神之死为理由,命使官前往。
昭元直到跟随平襄到达大荒以后,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参与这一场屠杀。
在她看来,作为三界平衡监管者的定世洲,决定参与这样的战斗,即便有完全正义的理由,也并不十分明智。
好在平襄只是去了,却没有让使官做任何事,只保持着一种旁观的姿态。昭元因此也不曾出手,消极面对,想着早日回到定世洲作罢。
谁料天岁诸族即将完全覆灭、就只剩下一个少君恂奇的时候,彤华却突然出现了。
昭元根本想不到彤华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拦在长晔的面前。她更想不到的是,那只已经遍体鳞伤、杀红了眼的青狮,居然没有杀了彤华,而是将她揽在了羽翼之间。
那是很荒谬的一个场面。
昭元想,众目睽睽之下,恐怕定世洲很难解释自己和大荒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她想平襄也许不会包容彤华,而平襄果然如此,直接舍弃了彤华,来换定世洲的清白。
可是从踏上大荒的那一刻起,定世洲哪还有什么清白?只不过如今是将所有脏水都泼给她,叫她受一场无妄之灾罢了。
从彤华在大荒和恂奇站在同一边的时候开始,她就和平襄站在了对面。但她似乎并没有想明白,定世洲虽然只是旁观,但也是屠杀天岁神族的凶手。
她想要和步孚尹站在一边,但步孚尹绝不会忘记大荒的旧仇,舍弃一切坚决地选择她。
大荒之战已起,无论罪名是否属实,天界都必须斩草除根。步孚尹活着就是一个隐患,原本只有长晔会担忧,但因为彤华将他带回了定世洲,所以平襄也因此有了心腹之患。
长晔和平襄都不肯步孚尹活着。但凡有一个可以将他彻底灭杀的机会,他们都不会放过。
更遑论让他复生?
距离步孚尹的死亡已经过了千百年,昭元一直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无非就是彤华还会念着从前的龃龉,再和平襄有所争执。
所以当平襄秘密宣召她,告诉她段玉楼就是步孚尹的时候,昭元整个人都震惊到无以复加。
步孚尹绝不能活,即便是换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彻底摒弃旧事重新复生也不可以。在他飞升以前,在他还是个凡人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及时灭杀,这就是最不留痕迹的办法。
于是昭元受命前往青云道。
昭元一贯知道彤华胆大妄为,可饶是如此,她一时也未敢相信彤华居然修炼禁术去做这样的事。
她希望是平襄说错了,但是直到在人间见到段玉楼的时候,她悬着的心还是重重地砸了下去。
她想彤华还是太稚嫩了。即便是换一个身份,如他这般姿态,只要是认识步孚尹的人,岂能会认不出来?
那时候正是人间的晚秋初冬,天气寒冷,山上刚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山下驿站的小吏深夜里迎来了段郎和他的几个近卫,打水装粮时说山道路滑,特地劝他们歇一夜再走。
但他没有点头。
昭元看到段玉楼掩藏在平淡神色下的急迫,他明明没有开口催促,也没有任何的动作示意,但他的近卫十分迅速,重新打了水粮,就对他说可以出发。
他迈步过来牵马的时候,小吏看到他的跛足,想起前些时候经由这里传回王都的捷报,惊喜地问他可是段郎?
他面色十分严肃,但是听见小吏发问,还是软下神情,自马背上回头对小吏颔首致谢。
骏马奔向漆黑的深山,小吏在后面追着他跑出去,万分担忧地高喊着“山路雪滑,郎君何不明日晨起再走啊”。
就连他身边的侍卫也在劝他:“郎君,夜雪不停,莫要纵马。”
他是这样受人爱戴的贤臣良将,可惜除了这些百姓以外,没有人想要他活着。
段玉楼驾马的速度始终迅疾,仿佛一刻都不敢停息,但他没有奔向自己所想的目标,而是奔向了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场死局。
昭元静静地站在高山之上,垂眼看着他的身影没入长夜山道的阴影之下,再被彻底尘封于法阵之中。
山石崩塌。
他也不复存在。
--
段玉楼就是步孚尹。
这是彤华费心遮掩许久的秘密。
昭元许是善心大发,给她死前一个明白,却将她这秘密轻而易举地挑破。彤华知道段玉楼就在自己的身后,但她没有回头。
在从前的许多年里,彤华都不敢去想这个秘密暴露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奇异的是,在昭元说穿的那个瞬间,她丝毫不觉得慌乱无措,相反的,她甚至浑身轻松,有了一种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的洒脱感。
人与人想要走到最后,缘分二字实在缺一不可。平襄早说过他们有缘无分,是她不肯相信,总觉得自己能强求一个结果。
结果现在就来了。
她所谓的、希望他能够忘记所有旧事、用一个新的身份与她重新开始的美好幻想,根本就是不会成真的妄想。